2004年9月26日 星期日

戀舊物癖

 近重讀朋友的舊文章,發現她說自己是個持手術刀的女人,具有「如『手術刀』一般冷靜的特異性格」,所以是個「不會在畢業紀念冊上寫下『勿忘我』這樣字眼,不會在別人轉身離去時大聲的喊:『我不會忘記你!』 」的人。

  因為那是一種牽絆。

  對一個生活在空間窄仄人脈極度擴張環境下的現代人來說,不論所為何由,總不免和陌生人進行互留聯絡方式的動作。關於抄些無用的電話號碼,我以前也常做,在某時某地認識的新鮮朋友,因共同目標且身處共同環境,很容易就熟稔起來。那時氣氛是熱烈的,很自然認為將來也會如此下去,當下就互給了聯絡方式。然而,當整理出厚厚一疊蒙塵的電話號碼與mail時,才突然發現不僅對方/自己從沒來/去過消息,甚至連對方的面目都回憶的很辛苦。

  當初的熱情是假的嗎?應該不是,確實喜歡那人。

  人很奇怪,有時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見著對方還會感到陌生,有時只要稍微觀察過對方的一舉一動、言談或思考表達方式,就會明白和那人是match的。我相信,不只情人之間才會有一見鍾情。認定這點之後,像紮了根似的,就算分離再久,每逢航行於記憶之海的時候,總不忘邀舊人上船。

  對人尚且如此。

  和朋友不同,我從來不是個能輕易捨棄的人。小時候就這樣,心愛鯨魚布偶的塑膠眼睛被洗衣機洗掉了,腹側的線也有脫落的傾向,大概過不久就腸肚盡出。難過的要死,母親說,再給買一隻吧,我卻抱得更緊,因為有感情了,在小小心靈裡,懷中這隻瞎子鯨魚,永遠不會和另一隻一樣。或許有神秘主義的傾向,總認為除了會走會動的生物,連那些椅子枕頭之類的非生物,也是具有靈魂(當然,那時還不懂用靈魂稱之),不能隨便欺負。

  現在則比較會用”回憶”去解釋這種戀物的行為--戀的不只是那些單一的,無生命的物體,而是以此為扣環,進而拖拉出一整列深埋在記憶表土之下的回憶。這固然是一種牽絆,因為當思緒回到過去時,人的確很難再將自己與未來連結上。換個角度,這也是一種再確認,證明自己真的活過,真的和那些回憶有所交集,在一些人的心中起過漣漪,不是風中孢子,只為繁殖生存而旅行。

  因為戀,所以不定期進行對舊物的整理。母親也不喜歡丟東西,但那戀物卻是功能性的偏執,認為時不時,總會用到其實已近似報廢的東西。基於理性思考之可能,我並不這樣。尤其對待那些沒有回憶沾留感的東西。

  為了將雜亂空間整理出自己想要的面貌,於是大把大把將回憶感模糊的東西塞進垃圾袋,一種期待新生活方式(例如面對雜物,終於不用繞道而行云云)的亢奮使然,丟棄的動作,快速得充滿韻律感。而母親將舊物從垃圾袋裡拯救出的行為,則扮演另一種相抗衡的反節奏。面對我的詰問,母親總有辦法為屬於她的“戀”作出解釋。彷彿彆腳律師所做毫無說服力的軟弱答辯,一場衝突常因此而起。

  搬出來住之後,因為空間狹小的關係,只從舊家帶了一部分自己認為必要的行李,幾架子書,影音CD,墨綠色法蘭絨摺疊沙發,電腦桌和電腦,還有兩三個收容了小玩藝的紙箱。打開紙箱後,發現另一個黑色塑膠盒子,裡面散亂疊了一推形式不一的文件:抄著莫名其妙留言的髒污小紙片,高中畢業旅行同社團女生送的舞會邀請卡,四年前當兵,前女友寄去新訓中心的信,還有第一次寫小說,不知從多少本書裡抄出來的雜亂資料。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惱怒,這惱怒隨即轉變為一種尋不著出口的困窘。

  我為什麼會留著這些沾黏著疲憊回憶的物件?

  字體暈散不可辨的小紙片;到失去聯絡還只維持著暗戀關係的同社團女生;甜蜜得讓人感到難堪的過往情事;連自己都羞於再讀一遍的無結局小說......,這些當初令人感到緊密相連的回憶,全都以蠟燭融化的決絕態度,變成我不再關心,甚至早已決定割捨的存在。記憶變質的速度,竟快到我來不及反應。當戀的本質消逝了,殘留下來的東西,是否,值得我們這樣苦苦守候。

我望著紙箱裡的手動式碎紙機,不由得怔忡起來......

朋友說,這陣子又恢復剪報的習慣。以前總覺得留著佔空間,但因為工作關係,必須用專業的態度去做這件事。現在則不這樣,喜歡的幾乎整頁剪下,不貼也不分類。朋友說:「握著剪刀,感覺應該像是握著昔日戀人的手,心裡明白這是一份新的感情、新的體驗、新的溫度。有些感情也是可以放在心上,不是牽絆,不成負擔,很輕很輕。我想這是朋友的定義。」

人也是會變的,像雲一樣。朋友最後的結論。那麼或許,我也需要開始調整撫觸舊物的頻率,因為那裡面也總會夾著一些,不得不放在心上,卻沉重無比,令人連淺嚐都會感到揪心的東西。

我想,這是關於舊物的定義。




waylim 初稿於 2004/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