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0日 星期三

在我們的王國外


  幾個月又陸續發生了一些事情。

  把其他還有在更新的網誌都刪除了,按鈕按下去一瞬間有種抽筋的感覺……反正不太會形容,情感扭曲麻木了吧。分別都是至少經營五年左右的部落格,作備份的時候,看到幾位現任作家或部落格界大物的留言,有些只是露個臉有些是實際給你讚賞,雖然網路上發言的輕重緩急,當中的前置量普遍得重新設定,但對於一個無名小卒來說,這已經是突破的經驗了。當然更多是網路認識的、通常連部落格每週推薦排行榜最末位都進不了的那些尋常友人。最割捨不下的還是這部份。

  姊姊大叔同輩還有年輕男生女生們,因為部落格經營方式相對冷門,連惡意廣告也鮮少出現打擾;然而也因為冷門,這些在網路上穿街過巷互相叩門的情誼才顯得真切深刻,不論是認真和你聊文章推砌出來的話題,或是簡單路過的貼心問候(繁重工作下班回家後短暫上網的幾分鐘瀏覽)。

  很多時候,你因為一些或顯或隱的心因性障礙,發覺快過不了關時,那些網路上乍看隨處可見的話語,因為是確切對著你發出(而非社群網路擴散性博愛),簡短卻有質量,於是材料夠好能進一步轉化成規律拂面的溫柔微風,讓你精神一振。說因此得到重生太誇張,至少能讓人下落的態勢緩一點,緩到虛弱的靈魂有辦法作出一點反應,翻身看看落下之處是地獄還是天堂。

  嗯,原來網路本身並不製造地獄或天堂……

  即使人人都說去除了現實具體的束縛,抽象的網路顯得更自由,但我卻覺得,那些關鍵的、核心的不論是用來討好人或遭致惡意詆毀,能真正與他人談心的那些質素,長時間來說,是跟現實世界沒太大差別。殘酷一點講,你這個人如果在現實世界成不了氣候,靈魂滿懷怨恨或虛弱到連蒼白的光芒都難以發出,也許置換到網路上,一時半刻會產生奇蹟似地轉變:你開始變得健談,開始對人生又充滿好奇心,以及很常見的,瀕死的人際關係又突然活跳了起來,彷彿獲得新生命。但你終究還是要回到現實。

  網路恐懼者所言「總有一天會撞上真正的牆」的恐嚇自是過於激烈的評論,網路早已是不可阻擋妥善潤滑過的,而不是什麼不可解艱澀新興神秘宗教。然而不可否認,一種東西不論上至天神的鋼鐵意志,下至一隻甲蟲正快樂推動的糞球,都不可能永遠順暢執行到底。萬事萬物都處在一種循環的結構當中--對一個剛睡醒的人來說,第一道從窗簾縫隙射進的晨曦,總是先令人感到刺眼難耐,而非哲學性地製造出致使人生產生希望的能量,對一個正打算結束夜班工作回家的人,卻正好相反。

  好久以前一則外國新聞,一位美國的流浪漢,利用圖書館裡面的電腦進行寫作,再用網路將文章傳上部落格,內容不外乎街友生涯的抒發。詳細內容記不清了,好像那個流浪漢還偶爾接平面攝影的工作賺錢。不愧是還沒有經歷金融風暴的富裕美國。會記得這則新聞,因為當初開始寫部落格(那會兒甚至還不用Blog這個名詞),就是因為那時的自己,剛剛一瞬間卸除了所有的社會責任,正等待下一段只要我活的夠久,想必也能維持得長長久久,痛苦但堪忍受的拘束。

  那時候,身上半毛錢都沒有,只有一台舊筆電和破摩托車,又因為和同儕的人生時序產生斷層,一時間也找不到有空閒又有意願一起頹廢的夥伴,於是就那樣一個人,在炎熱的夏天,騎著那台破摩托車,在那座我已經稍微感到陌生的城市,彷彿不曉得哪裡的路邊撿來的塑膠袋一樣,隨處擱淺,隨意把別人順手落下的空白吸納進身體裡。市立圖書館,百貨公司,誠品書店,電腦賣場,到處都空空蕩蕩,除了店員或工作人員,幾乎只有我一人,閒逛。直到我在某台供人免費上網的電腦前,開始瀏覽別人的網誌。

  因為不是真正一無所有的流浪漢,沒辦法像那位美國流浪漢一樣將自己實際的生活分享出來,就算閒聊也有個限度,於是我開始把那些大把空閒消磨在圖書館的圖書室和報刊雜誌室,跑去看二輪電影,到唱片連鎖店試聽免費音樂(頻率高到不只一次看到有人偷CD被抓),逛百貨公司豪華商品陳列直到櫃台小姐上前推銷,從這些地方吸取素材,進而開了第一個部落格,開始用鍵盤打下第一個字。就像大陸作家莫言所說,在他們那個貧瘠的年代,寫作的素材來源是報紙,而生在資源爆炸時代的流浪者,這個來源也就不可避免華麗了起來吧。

  然後事情就發展成了你現在看的這篇喃喃自語。

  期間當然發生了很多事,例如現實中我又更趨近真正的流浪漢,以及網路上居然有網友寫信來說她要從國外回來,想順便見我一面,凡此種種。這些那些。以上都是真實存在的嗎?亦或者搞不清真實和虛擬的分別?這些問題都不曾真正令我感到困擾,某種程度這還是一部分樂趣的來源。讓我感到不知所措的,不是在虛幻與真實之間切換的混淆,而是,然後呢?

  瑪格麗特.愛特伍的《盲眼刺客》裡面,講了一對姊妹的故事。喔不,應該是一位姊姊,講了一整個家族的故事,並藉由姊姊整理出版妹妹所寫的小說(至少署名上),描述辛克龍星球奇幻故事的《盲眼刺客》,以及各式各樣的報紙短訊輔助,甚至後來姊姊自己年老之後也開始動手寫故事,把那些家族裡面被遺漏的細節從腐朽棺木中鉤提出來,眾多線頭並行而織就出來的,兼具奇情與推理的一本奇書。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順暢閱讀又久久無法闔上書扉的經驗。忽然想到,不只我,也許所有在網路上書寫的人都是利用類似的方式,講一個故事,講一個或許和現實有關,或許和現實無關,或者兩者皆是的故事。持續地講,多線進行,在一個網誌裡面,在很多部落格當中,公開的,隱密的,只給在意的人知悉。和《盲眼刺客》一樣,多線,虛實難辨,雖然通常也較小規模較沒那麼大的企圖,並且幾乎筆觸更粗糙,但重要的是,屬於自己的故事。

  不只一次想到,如果當初我能夠順暢接上正常的人生軌道,過著與正常人一樣的枯燥充實生活,完全沒有出現那些在城市裡如幽魂般漫遊的差錯空檔,我是否還能寫出現在寫出的東西(雖然一點用處也沒有),甚至,我還會不會寫?或者自此滿足於那些枯燥的充實。然而,一旦當初開車衝出柵欄墜入溪谷的不是後來的書寫者,顯然事情就只能這麼定了。

  我感覺自己開始下墜。彷彿從未飛。

虛實


章的順暢與否,這個不只讀的人,寫的人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就是一種餓。只要夠餓,就會持續想吃。只要持續想吃,並且也真的投資下去吃,慢慢就會吃出門道,進而也混合著開始主動煮點什麼。

至於模仿,就是一直讀必然會出現的結果,這不盡然是壞事,端看你寫的目的是什麼。養成習慣不斷讀一些寫一些,並且伴隨你期望的意志去微調方向,寫工作用的稿子或單純討自己歡心的文章,這樣一來,慢慢就會出現速度、力道以及才華兼具的美好物事。也許是比你這個人更好,也許是比你這個人更壞的物事。就像上面說的,端看你自己的意志(可能有點類似村上春樹所說的集中力)。

所謂「老天給的玩意兒」,在每個人的想像中都會具體成不太一樣的東西。例如我喜歡的作家說,神經質是老天爺賜給小說家最好的禮物,但也有另外一些作家持反對意見,認為自討苦吃就是自討苦吃,要先自己過得爽,寫出來的東西才會爽。

無論如何,最終,這個讀寫的循環會逐漸凝聚成一個大湖泊,每個人捲褲管親自踏進湖中,用手工編的篩子去過濾,篩出來的就成為自己的東西。虛無或堅實,不僅僅來自於寫作者的本質,也來自於閱讀者的本質。畢竟每張篩子的孔洞大小是不同的,而循環這種事情,說穿了,就是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