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19日 星期四

家族之影


親在電話中告訴我,姑姑出事了。

聲音一貫低沉富磁性,令人分不清到底真是皺著眉,或只是以我無法理解的方式,將其中難捱的部分濾掉了的嫻靜無感。據說姑姑還神智清楚先打電話給住鄉下的四叔,才由四叔輾轉通知父親前去處理。因為某種理由,父親似乎不願多說細節。醫生打了鎮靜劑,已經安靜下來,你四叔倒是比較緊張,還跑去廟裡求神呢。沒事,就是告訴你一下,沒事。如同往常,父親麻利簡潔地敘述事情發生的經過。

一直到長大後,我才逐漸知道家族這種東西,是實體而非透明,會遮光產生影子。

去朋友家作客,有時常訝異於其家族成員的個性不同。但深聊,各自敞開心胸後,你會發現其實某些人格底韻還是一樣的。不同的家族文化,的確會孕育出不同個性的人。人類是一種具有慣性且適合被教養的動物,所以長期在同一個家族環境生活,很自然會養成相近的價值觀與處事方法。就算成年後離開家族,這種烙印還是很難被磨滅。人剪斷了臍帶,還是會留下臍眼。

作為一種人際關係的實體存在,「家族」是個很具有母體特質的詞。彷彿概念化的巨型生殖子宮,人依播種時間不同,從產道逐一滑出。被具有同樣彈性柔韌度的肌肉擠壓過,這些家族的子民,也同時被揉捏出獨特的性格樣貌。然而,和生物性的生殖不同,人一輩子都在經歷被「家族子宮」給“生”出來的過程,於是生命存滅的界定,就變成進入子宮與離開產道先後次序的差別。

下意識覺得,我的這條家族產道,似乎比別人的更擁擠一些。



國中時才第一次得知,原來父親還有一對遺失掉的弟妹。祖母實際上曾從她的肉體產道,生物性的滑出過八個人,非後來我們這些子代被教導的,最年輕的那個人要喊六叔。據說是祖父早死的緣故。因為患了鼻咽癌,散盡家產治病,無法負荷這麼多小孩的嗷嗷幼口,遂分送給其他人家領養。

記得三叔腿旁擱著機械義肢,邊揮舞著線條只延伸到肘部肉瘤的右手(年輕時被鐵工廠裁鋼機具誤截掉了),邊以他獨有的樂天爽朗語氣說,祖父是村中最苦幹的種田人家,在當年村子還未有電力供應的年代,他就曉得要抓緊機會,趁著夜色到村莊周圍所有權曖昧的荒地開墾(我想起了某部湯姆克魯斯和妮可基曼年輕時主演的西部墾荒片),且甚有遠見的用牛車載著農作物到鄰鎮做生意,於是幾年後就變成村中最有錢的地主。三叔說他印象中,那時因為地實在太多,多到成山的地步,人手不夠農忙,家裡還雇了長工,連小孩子都有專門的保母在看顧。

不過,那是我年紀很小的事了。愛說笑的三叔,難得斂著臉頰旁鬆弛肥大的肌肉,像是想從記憶底層的殘渣再搾出點什麼足堪回味的蜜漬甜粉,瞇著一雙早已泛出皺紋風霜的眼睛,沉思不語。

小叔結婚宴客的地點,只離從前住的國宅建築群,不過二十分鐘的路程。小叔的養父母家,就座落在我國中時和朋友頂著咬人烈陽騎整天路來回海邊,途中會經過的山腳水泥廠附近。那些高聳灰撲撲吐著髒氣的煙囪,是我初次感覺彼此血緣相近的象徵。原來比海邊還近。

不過,這見面前忐忑懷疑的不安,很快便消除了。長輩口中的“細漢叔仔”,長的實在像極了年輕時的父親。飽滿的鼻子,黝黑的皮膚,以及我未遺傳到的稜削好看的臉部線條。穿著西裝禮服的小叔,那英挺帥氣的模樣,竟和父親當年海軍士校畢業時拍的軍裝照,有如此相似的味道。

至於我那最小的姑姑,則始終下落不明。



也許連祖母自己也忘了吧。

當祖母過往後,葬禮儀式完送葬隊伍要起棺那天,不論父親怎樣擲筊,祖母始終不同意。起先以為是祖母難捨她住了五六十年的家,道士要父親多問幾次,但結果依舊相同。原來是小叔還沒到。雖然一起出了喪葬費用,但父親始終沒有勉強小叔回來的意思。畢竟是被血親遺棄的人。

最後,小叔終於帶著妻子和女兒,出現在庭院門口那頭,然後依照禮俗,跪伏在碎石子地上拖爬進屋子裡。父親再問,祖母便同意了。看到那樣的景象,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

就算擦拭在祖母嘴角,因臟器敗壞而流出的體液時,我還是未能強烈感受到失去親人的哀慟。出殯前晚我和堂哥兩人伴著守夜,堂哥那時猶在海巡隊服役,對我們這種在陸軍被操的苦哈哈的人來說,傳說中的海巡隊簡直像夏威夷度假旅館一樣。我記得堂哥也真說了幾個巡邏時發生的敗德故事(如持槍嚇唬在海邊停車場車震正酣的裸身情侶)。

那之前祖母患病已久,我也斷續在醫院看顧過她。或許死亡的氣味,早在那時便沾染漫渙到身上了吧。

出殯前晚,祖母彷彿睡著似的躺在廳堂裡的矮床上,身著平日的土色系寬大閒衫七分褲,赤足腳邊擺著一台循環撥放如蚊蚋飛行的頌經機,我和久未見面的堂哥,則像參加電視笑話冠軍秀總決賽那樣,邊在小錫盆裡不間斷燒著單張堆疊如骨牌的金紙(長輩說那是要在路上用的),邊互相比拼說著軍中的荒謬趣事。祖母就那樣沉沉睡著,像患夢一般,靜靜守護其實還只是半熟卵的兩個孫子。

當海軍陸戰隊出身的魁偉四叔,倚在牆邊痛哭到連鬍子都黏成一團時,我蹲踞在紅磚柱後面,出奇安靜地觀看那些伴隨著嗩吶鑼鈸怪調音樂的儀式。女性親族被輪番請到儀式上,以誇張的嚎泣來協助典禮的進行(一旁無事的遠房親戚不斷催促著卡大聲咧、卡大聲咧)。那時我只感到煩躁(為什麼男人只能偷偷哭?),並未有哀傷到無法負荷的感覺。我甚至為自己的無淚感到羞愧。

但當我看到跪在廳堂前,那彷如年輕父親精華版重播,被眼淚鼻涕浸滿的小叔的臉孔時,我終於忍不住了。

我想到祖母再也不會因器官疼痛而哭泣無依(那時總會立場交換我成了大人她成了孩子),想到小叔下車前猶疑矛盾的神情(我是如何一個混血偷渡外來客!),甚至想到從頭至尾都被遺忘的小姑,且歇斯底里用家族共有的五官特徵,像超感應女警那樣憑空模擬出素未謀面之人的哭相。然後在那一刻,我踏住了某個虛實交界處的牆孔,翻身一躍,回到了現實。我重新獲得在尋常倫理規則下,為逝去親族流淚嗟悼的能力。身體太乾,那一點點淚水根本不夠擰擠宣洩壓抑的情緒。原來我只是忘了要如何哭泣。

祖母走後,小叔回來的頻率就少多了,甚至後來連過年也見不到人。也許是某種對命運的覺悟與妥協。對小叔來說,他的血緣源頭已被截斷,他再也不必和任何家族有牽連了。

後來聽說,小叔的妻子曾打電話回去家鄉,說小叔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接電話的是父親的大伯(祖父的兄弟),老人家年紀大,耳朵眼睛不靈光,竟漏記了聯絡的電話號碼。父親很著急,到處找人問,不過連小叔以前的養父母都沒有他的消息(他們似乎曾因小叔認親這件事鬧過不愉快)。我幫父親上網查了可能的療養院,列印下來,父親一個一個試,但始終沒有回音。

我從父親疲憊的眼神中讀出,小叔終將漸漸被這個家族所遺忘的命運。一如當初他和小姑早就被安放進的位置一樣。產道太擁擠,並沒有容納他們的空間。



姑姑徹底崩潰了。

根據母親的轉述,那時姑姑任旁人怎麼壓都壓不住,還把家裡的東西一股腦搬進浴室,胡亂說些前言不對後語邏輯不通的話,並且幾天未眠了。父親和四叔帶著姑姑去醫院就診,她才終於安靜地睡去。姑丈當時並不在場。自從鐵工廠倒閉後,他便南北奔波,到處打著零工。

也許遺傳了祖母多產的樸實體質,姑姑總共生了四個孩子。我後來這兩個表妹,和她們前面兩個哥哥差了好幾歲,當初是因為姑姑和姑丈想再生個女孩,才在已屆高齡產婦的危險下,做了試管嬰兒的手術,沒想到竟懷了雙胞胎。記得姑姑常開玩笑念著,多孵了一顆蛋啦,但姑姑和姑丈其實很疼這對雙胞胎。就算家裡的經濟因此更顯拮据,姑姑還是甘願一面兼著作工,一面看顧四個孩子。

蠟燭兩頭燒的結果,換來姑姑的百病纏身。

母親說,姑姑一會兒精神錯亂學小孩子聲調講話,稱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名字。我那離散小姑的名字?),一會兒說要父親他們兄弟去驗DNA,因為她覺得自己被關心的程度,完全不像這個家族的一份子。姑姑甚至還說,要回家鄉把以前祖父賣掉的土地買回來蓋房子,讓大家都住在一起,還要四叔去某個她指定的(姑姑在精神解離前終於眠夢到的?!)投注站買樂透彩,說這樣就有錢買土地。四叔被嚇壞了,以鄉下人可以理解的角度來看,這簡直跟被陰邪鬼魅附身沒兩樣,還好父親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事情並不單純。

母親肥胖的臉頰漾起紅暈。她用一貫誇張戲劇化的口吻說,姑姑還罵父親他們兄弟幾個都沒出息,連自己親人都照顧不了。一如往常,母親又將這整件事允洽地銜接到她和父親失敗的婚姻關係上。始終懷疑父親有外遇的母親,向我哭訴她對父親的不滿。我試著按耐情緒,卻又想起她偷偷瀏覽我電腦裡的檔案,然後在文章間隔處故意留下對父親控訴的隻字片語的事情(想藉此對我洗腦站在她那一國?!)。

然而對於姑姑狀況的擔憂,終究還是卸掉了我即將爆發的情緒。



自有印象以來,姑姑就是一個有著爽朗氣息的單純女人,在普遍擁有安靜個性的家族成員中,她和三叔,是唯二稍微不同的兩個人。她那種於女人而言,略顯粗野的大剌剌個性,對我來說,反而是種體貼。

我是個不擅表達自己情感的人,尤其對越親近的人越是如此,姑姑卻經常適時用她獨特的方式,擊醒耽溺在這種狀態下的我。

去年過年,是我鬱症發作最嚴重的一段時期。我忍耐著,回到了家鄉。父親幫我對親戚們搪塞理由,說是感冒吃了藥正睡著。其實是昏睡。我緊緊用厚棉被裹住自己的身體,蜷縮在沙發上,將頭臉用力埋在胸口,想隔絕掉漂浮在空氣中任何一丁點聲響。在那之前,我才對父親告白了自己的狀況,他似乎很受打擊。所以我覺得,至少應該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些,不至於像個故障的物件。結果這麼作,卻換來自己更深沉的苦痛。

姑姑在黑暗中發現了我。她用略帶沙啞且音量明顯過高的聲音要我一起去圍爐吃年夜飯,我懨懨地回說不餓。空間安靜了幾秒,我感覺有支手伸進棉被裡,塞了一團短柱狀物事到我的手心。那是幾張捲起來的厚實千元大鈔。阿凌這給你和妹妹,嘸要緊啦,反正我好幾年沒給你了。姑姑顧慮到我年紀上的尷尬,編著體貼的謊言,咧嘴露牙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這樣走開。

那喚我名的模樣,讓我回想起小時候住在鄉下,有一次半夜突然發高燒,那時還未出嫁的姑姑騎著借來的摩托車,載著已陷入昏迷狀態的我,大老遠跑到市區醫院掛急診的事情。因為腦袋燒到意識不清的緣故,半路上姑姑一面要留意覷黑道路上的情形,一面怕我從車上落下遂不斷拍擊我的臉,叫著我的名字:「阿凌,阿凌,未蕩睏啦!」。現在想想,也只有姑姑和祖母會這樣叫我了。

眼淚不爭氣掉下來。但那不是深藍色的眼淚。

那時的我,並不需要另一個人就這樣躺在身旁,陪伴著我。這麼作,只會讓我感到更寂寞。我只需要安靜地,讓自己跟自己相處。然後知道在附近,還有人正默默觀照自己,這樣就足夠。

流淚,讓我發覺原來自己還能感受到別人的善意。



力量微小的我,現在什麼都不能做。但我還是得做些什麼。

翻開慣常用來抄讀的筆記本,發現了這麼一段話:「血濃於水的家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個消失,最後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人。當我意識到這點,眼前的一切彷彿變得很不真實。在我出生並成長的房子裡,時間流轉如常,然而卻只有我還活著。」那是抄自一篇,描寫失去祖母而變得孤身一人,後來因為對廚房的依戀而得以順利活下來的女孩的故事。

我想我必須將一些東西用自己的方式留存下來。像女孩對廚房的依戀,三叔對過往輝煌家族的依戀,小叔對母親的依戀,姑姑用童稚口音說出的,對親族情感的依戀。唯有如此,我才能減緩那些我所珍愛的人,朝產道出口滑動的速度。

於是我開始說故事。

2005年5月5日 星期四

職業角鬥場

日MLB大球星坎塞柯出書報料球員的濫用禁藥史,在超運討論區裡看到有人說,坎塞柯實在不該亂中傷其他球員,因為很缺德。好吧,據說只有六十爬先度真實性的那本書也許是中傷(?),但我並不覺得他把這件事公開出來的動作是錯的(即使心機可議)

說實在話,我對所謂的”補充品”這件事一直有個矛盾,如果可以讓運動員表現的更好為什麼不用。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出在公平性。

Ted Williams沒吃藥,職業生涯中還跑去開飛機(二戰和韓戰)猶能幹出四成打擊率,這樣一想,今日有著複雜運動科學來伺候的運動員真是太幸福。但今日運動環境不比往昔,競爭之激烈大家心知肚明,從這點作考量,或可理解他們那種想將自己推向極限的心理。

綜觀這整件事,讓人最驚訝並不是在用藥這件事本身,每個人都很清楚,那些像綠巨人一樣身材忽然猛爆發展的球員實在太可疑(去看看Bonds第一支和第703支全壘打之間的差異吧),問題在於整件事涉及的層面,從最近MLB開鍘的名單就可看出,不只檯面上看得到的大明星用藥,連一般球星都身涉其中。
我一向不喜歡用過高的道德標準看待職業球員,這些球員很棒,打出的比賽精采絕倫讓球迷目瞪口呆嘆為觀止(我們光到打擊練習場躲遠遠看140快速球砸在網上就會心驚膽戰),所以看凱文科斯納的 《Field of Dreams》便感動的要命,幻想哪一天也能和自己頑固的父親你投我打在棒球場上廝混,晴空萬里的氛圍下覺得那真是個美好無匹的世界啊!

不過我想,職業運動的世界從來不會是個天堂,可能勉強更接近地獄一點。

就如《Any Given Sunday》裡描述的一樣,除了球賽,有很多東西是在電視轉播裡看不到的。那些HEAD TO HAED 對撞的獸人們,老早就超出物競天擇的肉體規律了。職業運動可以很複雜也可以很簡單,在現實世界複雜慣了的”普通”球迷,是不想也無力去理解那些複雜面。那些東西拍成電影也許引人入勝,然而就像我小學時有個同學以為電視上的美少女不大便,球迷是無法接受他的運動英雄會吐人口水,會和性醜聞扯上關係。

套句我以前很喜歡的NBA球星巴克萊說過的名言(雖然他最近在電視上說的那些話真的很驢XD):「小孩子不應該把職業球員當作偶像,他們的父母才是。

很難想像這光頭野蠻人會說出這麼淳良的話吧。結果回頭看他還真說出職業運動的殘酷面了。

寫這些是為了要幫藥物濫用除罪嗎?當然不是,不公平就是不公平。要吃藥,可,那就立法大家光明正大吃,你一個球季打一百支全壘打高興就好,至於會不會像中職和那魯灣那樣紀錄不溯及既往那,就讓制服組大頭們看著辦。

一個物種的進化在短期內是有限度,雖說有科學訓練的輔助,但人的身體不是鐵打,愛加槍加砲隨心所欲,球迷一面看著全壘打滿天飛興奮的命,卻也不能過於天真心理總要有所體悟,朗朗清明惦記著該來的一天還是會來,一萬年後人類要長翅膀生六條腿都無所謂(如果沒滅種),然而小學就有教今日事今日畢,拖到暑假最後一天通常是沒什麼好下場的。

運動場不是天堂或地獄,那只是個有賣啤酒熱狗和跳舞MM的現代角鬥場罷了。在角鬥場上,人不是為了交朋友,而是為了活下去才戰鬥。就算指鹿為馬將”補充品”辯解為消炎用的亞麻子油,對那些運動員來說,恐怕不會比打不出和身價相稱的成績,更令他感到困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