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27日 星期二

關於嘔吐的記憶


個禮拜被我那群酒肉朋友拖去花天酒地。瘋了一陣後,發現某個朋友表情不太對。一個人默默縮在角落,太安靜了,那人平常不是這樣。故意靠過去想找他說話,朋友卻悶不吭聲,那時突然感覺到﹐原來他也是不輕易求援的那種人。

我的感官並不特別敏銳,心思也不細膩,但不曉得為什麼,那天我就這樣默默陪著朋友,企圖給他一點力量。甚至想告訴他我正在吃藥的事情。現在想想真的很莫名其妙,為什麼非得告訴他這種事不可,難道不怕他的鬱悶加重嗎?是要告訴他你看,有人比你更慘喔,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然而其實那時我連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曉得。真是糟透了的主意。幸好包廂裡實在吵得要命,終究還是沒說。

回家的時候吐了,不是唏哩嘩啦那種,而是一陣一陣慢慢吐。以幾乎乾涸的大理石噴泉雕像終於又流出幾滴髒水的姿勢。覺得很不可思議,我酒量並不好,卻很少激烈地吐過。既使退伍那次喝到整個人掛掉趴了,也是頭痛的要死,好幾天精神不振而已。不曉得這種生物性反應和意志力有無相關。

抱著馬桶的時候隱約想起,上次這個動作出現,大概是小時候發燒很嚴重那次。發燒的理由很怪,因為牙齒撞斷的關係。

在公園玩火柴盒的時候,也不知運動神經太差還是怎樣,竟一頭撞上那油漆業已剝落的鐵欄桿,清脆地喀的一聲,上嘴唇砸了上去,門牙在內部柔軟的肉上留下一道血痕,然後感覺牙齒搖搖晃晃,彷彿是黏上去的紙片。沒哭,並不是硬撐,很自然地不想哭,甚至有點興奮的感覺,有點你看我沒哭哦那種炫耀的心情。陪在一旁的阿嬤擔心地摸摸我的頭,唯恐寶貝孫子腦震盪,結果這個阿呆孫子竟然像隻猴子似的,又掛回火柴盒爬上爬下。那天傍晚,我就發燒了。

難過也不說,等到在馬桶吐的時候才被發現。也是一樣,一點一點吐,酸臭的胃液沾著嘴唇裡破裂傷口的血腥味,在馬桶水上漂浮出奇妙的圖形。

到醫院掛了急診,躺在病床上打點滴,可是心情一點也不難過。因為是第一次掛急診,第一次打點滴(不過看到針的時候還是有點怕),第一次躺在醫院鋪著雪白床單的病床上,體驗病人那種唯我獨尊,三不五時就有人來摸著你的額頭問你,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啊的快感。總之,是狀況外還不賴的第一次經驗。

醫生仔細檢查後發現,只是發燒沒有腦震盪。但並不是感冒扁桃腺發炎引起的發燒──雖然這幾乎是我未來十幾年發燒的唯一原因──醫生伸出手指探進我的嘴裡,溫柔地撫摸過我的門牙後告訴母親,牙齒撞壞了嘛,因為神經壞死,引起內部組織發炎,才會間接導致發燒的情形。這不看不行喔,牙齒對小孩子最重要了,總不能讓小孩老是吃稀飯妳說是不是。醫生以參雜著隔壁鄰居借醬油熟稔語氣的專業口吻,告訴守在一旁的母親。

於是,我開始了長期到牙醫那裡報到的生活。

像劉佬佬進大觀園一樣,我對那異世界新奇的感覺,壓制了本能與身體之間產生的對病痛的恐懼共感。躺在牙科新奇的百變電動床上被一大堆精密如槍砲的儀器伸進嘴巴裡,在明亮地下室照小小張牙齒X光相片,被人用鑽孔機在嘴裡探勘鑽洞抽出牙神經礦脈。然後我還清楚記得,醫生用金屬夾子把那根幾乎看不見的神經,捏到母親眼前晃呀晃的。妳聞聞,那個名字頗像武俠小說男主角叫一嘯的醫生拉開口罩對母親說,都臭掉了是不是?

這是我唯一討厭那個牙醫的地方。因為被迫聞牙齒臭神經的母親,未來只要找到機會,總是無限上綱這噁心的經驗,以緩解那些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人生困境焦慮。

除此之外,我對醫院好像一直有種奇妙的憧憬,總認為只要住進那些地方,同時也就擁有光明正大用扁嘴回絕討厭事物的豁免權(一如普世想像裡總是光潔如新安靜如眠的天堂烏托邦?)。是幼稚吧,這念頭竟持續到幾年前,我和病重的祖母一起被困在醫院一個多月後,才終於連根拔除。

父親禮拜天的時候到我住的地方。印象中,這是搬家後,他第一次過來。

先是在我住的套房裡轉了一圈,講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例如家裡的小狗不曉得為什麼,每次剛洗完澡身上就發現跳蚤,諸如此類細瑣到連矯情的我都覺得無趣的事情。然後,他便一屁股坐在我的電腦前面,開始上網。雖然公司也有電腦,不過父親似乎不太會用輸入法,從頭到尾都是單手握著滑鼠,只偶爾艱難地在鍵盤上用一陽指輸入法key in幾個字,按鍵滴答聲的間隔久到會讓人以為手指頭是不是睡著了啊。

我半躺在床上,手中捧著張惠菁的《告別》。這本書的封面,是我上半年以來最有感覺的一本。一群小到幾乎會讓人以為是髒污的海鷗(從翅膀弧度判斷) 。一家似乎不太熱鬧的酒吧。在鏡頭遠方傳來,若有似無的潮浪聲。封底立著的幾根未開的悠閒路燈。當然,還有那冷調中透著祥和的天藍色主調。我記得洪範是老書店了,沒想到竟也能設計出這麼富詩意的封面。

陽光從落地窗灑了進來,巧妙地在捧著書的手背下方止住,讓我一面能不被刺眼光線干擾繼續閱讀,一面還能讓下半身享受暖暖的日光浴。我住在城市裡,藉著閱讀住在另一個城市的作家對城市的觀察,來緩解那些超出理解範圍的人生困境焦慮。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酸酸臭臭,要不要檢查一下,冰箱是不是有東西壞掉了。」父親依舊專注在電腦螢幕上,頭也沒回的問。

我想,還是不要告訴他我昨晚嘔吐的事情吧。

2004年4月2日 星期五

阿母,我得了引言強迫症!

是否也像我一樣懷疑著﹐明明使用的都是你我能辨能寫﹐被翻譯過或直接書寫而成的文字﹐為何一旦落到那些一個個了不起包括不同年齡﹑國籍﹑文類﹑性向(有時我甚至懷疑是星球?!)作家手上﹐竟精妙輝煌宛如貴金屬﹐彷彿我們未曾看過使用過的龜甲獸骨天書﹖

以上這段假設﹐大致可以將我接下來文字所要處理的意義全都解決掉了。

曾在某友臺留言板上﹐被臺長這麼質疑但有禮貌的問起﹕「你如何能這樣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這部分絕對是誇張溢美了)﹐老是”某人說”或”依照文獻記載”呢﹖」然後這位臺長又很體貼的為我搭了下臺階﹐問我是否記憶力驚人﹐亦或者平日養成抄寫筆記的習慣。

在領教過眼盲詩人波赫士可以默背N篇詩文典故﹐到了後期幾近全盲卻猶能四處演講自如(所以他演講時眼睛都朝上看﹐彷彿正在接受某種神秘天啟)的傳奇事蹟後﹐我便不再對自己的記憶能力抱持任何信心。

所以﹐答案很明顯了。

有一段時間﹐大致是剛剛讓寫作和閱讀成為生活習慣的三四個月之間﹐我開始不可抑止大量閱讀﹐以一種只要有字的東西(諸如有小常識的日曆﹐包燈泡的舊報紙)就可以讀得津津有味的狂熱態度讀著。對於這種行為,我回頭作出的解讀是﹐那時的我就像一條乾到纖維發硬的毛巾﹐一遇到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吸個“粗飽” 再說。

因為之前並沒有養成有系統閱讀的習慣﹐所以除了幾本從老妹那裡A來的網路小說﹐以圖片為大宗的流行時尚與運動雜誌﹐文字質量綿密到足以止我當時那種 “奇異心智飢渴狀態”的書﹐可說是半本都沒有。 於是我想到了近在咫尺藏書萬卷的圖書館。

說來慚愧﹐那張薄薄的借書證也辦了好些年﹐之後圖書館全面電腦化之後﹐還湊熱鬧趕新潮跑去換了張有條碼的新卡﹐可是印象中也只用了那麼一次﹐記得是為了遊戲破關的需要(註)﹐拿去借了幾本山岡莊八寫的《伊達政宗》﹐然後就和那些莫名其妙不曉得哪兒弄來的貴賓卡百貨折扣卡﹐一起被我封印到皮夾最裡層。

存在主義者說﹕「如果斧頭有靈魂的話﹐那必定是在它被用來砍伐時體現出來的。」唉﹐好一張有體無魂的借書證啊﹗

所以﹐為了治療我的「閱讀成癮症」,以及幫借書證找回屬於它的靈魂﹐我規定自己一個禮拜必須至少上圖書館一次﹐並且還以罕見的決心約束自己﹐每次必帶紙筆去抄寫書中的字句重點。事實上﹐會決定以這種近似“被虐狂式”(我唸書時極厭惡寫筆記)的方法來貫徹讀書計畫﹐還有另一個原因。

我的閱讀啟蒙不算早﹐但風雨欲來的氣勢卻宛如積存過久未洩洪的水壩般﹐一下子炸裂開來﹐擋都擋不住。

不過﹐就連有魅力有能力﹐南方朔引沙特的話說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叛逆青年」﹐直到今天人頭肖像還被印在流行T恤上的拉美英雄切.格瓦拉﹐也無法在他有生之年就遂行意志革命成功﹐規模小很多但意義也很重大我個人的閱讀革命背後﹐也有一整個頑愚非常的既得利益組織存在著──我彆腳渙散幾乎無法控制的精神集中力──當然﹐也不能忘了它的那些幫兇﹐包括好Game永遠出不完的PS2遊戲機﹐好料永遠下載不完﹐新奇資訊永遠瀏覽不完的網際網路﹐還有資歷最老﹐影響力最鉅的Idiot Box﹐電視。

為了讓我的集中力不被任何外務干擾﹐我遂從開始就秉持著一次性就地解決的方法﹐從不把書外借帶回家﹐逼迫自己必須在圖書館裡閱讀完畢﹐以免節外生枝。

不過也不是每本書都容許你以這種方法對付﹐據科學家調查﹐對一般人(未受過速讀訓練)來說﹐一個小時裡最舒適的閱讀字數﹐大約是三千個字左右﹐以我每次上圖書館大概待四小時來看﹐樂觀估計﹐一趟讀下來最多算一萬五千字好了﹐就這點本事﹐我看連《小王子》都讀不完。

圖書館畢竟不比自家書房﹐誰也不能控制書的借還流向﹐於是常常會有禮拜六晚上沒讀完的書﹐到了禮拜天早上就被人借走的情況發生。為了避免這種憾恨﹐在閱讀一本書之前﹐我通常會快速瀏覽過一遍﹐評估是否能在一兩天內讀完﹐如果不行﹐那就挑重點來看﹐再配合著關鍵字句的抄寫﹐讓自己在短時間之內對面前這本書﹐能在梗概上有大致的掌握。

永恆的漫遊者,被尊稱為「歐洲二十世紀最偉大知識份子」的班雅明﹐一生在文學哲思界遊手好閒﹐無法為後世評論家所定義(作家唐諾因此稱他為人類史上心靈最自由之人)﹐而且他自己還自許是個收藏家﹐除了一些小玩意﹐如玩具﹑郵票﹑帶圖的明信片之外﹐理所當然也包括書。

更準確點講﹐他其實是終生熱愛書中格言﹐並進而收藏引用之﹐甚至更形而上將這些收集來的格言佳句 ﹐視之如同一個個完整的生命(『我作品中的引言就像路邊的強盜﹐發起武裝襲擊﹐把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從桎梏中解救出來』)﹐而眾所週知﹐班雅明終生野望便是寫一本全是引言組成的著作。

縱然骨子裡的確隱藏著不謙遜的部分﹐但還沒膽大妄為到敢跟上面那個偉大美妙靈魂相比﹐也不認為自己具有品味良好的火眼金睛﹐能一眼就挑出浩瀚書海中值得獨立咀嚼的格言佳句﹐不過將班雅明的野望當作是一種理想﹐一種激勵自己持續閱讀的目標﹐倒還是可以的。

引言魔人,於焉誕生。





附註:

有在玩日本歷史策略遊戲的朋友一定知道我在講什麼。日本人天性龜毛﹐這點也體現到他們製作遊戲的態度上﹐只要歷史上發生過的種種事蹟﹐你一定可以在遊戲裡重現﹐不過為了忠於史實﹐事件引發的條件常常很複雜﹐例如本能寺之變時﹐織田信長要在某某城﹐而明智光秀又要擔任某某軍團長諸如此類﹐如果沒有點史學常識﹐要誤打誤撞談何容易﹐這時那些歷史人物的傳記就成了最好的遊戲攻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