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15日 星期四

雜讀與圖書館的玩法

 

 當然,以台灣的閱讀人口比例來看,大概很難有八百萬種。就算人只能一死但書卻可百讀。

看到昆布這篇,講到國內圖書館資源之應用與國外的差別。就國內來說,和我自己的經驗很接近。

台灣的圖書館,確實很大比例淪為報章雜誌的收藏倉庫,例假日不算的話,書籍閱覽室半個人影都沒有的狀況是很常見。這和我想像中的圖書館資源運用方式不太一樣,似乎剛好相反過來,書籍的知識流動成為次要,反倒是捲筒衛生紙式的文本變成主流。追求快速的資訊並不是不好,但如果沒有一個根基做支撐,那些資訊便不容易形成系統,有效去擷取利用,進而堆疊出可堪踩踏的視野土丘--如果一開始只想打發時間,將閱讀視為娛樂,那就另當別論──我們引莊子的話說閱讀是「無用之用」,因為閱讀是中性的,「用」和「無用」都不見得好,重要的是順其自然。

任何偏廢一方的閱讀態度,都不能稱作「自然」。

資訊焦慮這種說法,之所以隱約讓人有不夠莊嚴輕浮的印象,也許便源於此:資焦散退之後呢?只是作為一種填充縫隙的替代品嗎?有些東西在本質上是非常具時效性(這同時也成為某種侷限),例如我們通常不會沒事去翻找二十幾年前的社會版新聞,卻始終讀著馬克思,換句話說,閱讀的輕重緩急,有其層次分別。

這和我對通俗文學的想法一樣,過猶不及,太獨斷去進行某件事,到頭來總顯得不夠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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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歷不高,後來的閱讀習慣幾乎是自學出來的(受一位部隊裡當老師的學長影響),圖書館的存在,很自然在那段時間成為唯一的解渴泉湧處。以前不喜歡圖書館,只因那些書不是“自己”的所有物,感覺違和(這算不算獅子座與處女星叢的綜合心態?)。但從不讀書,再多理由都無關痛癢。

幼時有一富家友人,擁有整層房間收集來數量驚人的高價位樂高玩具,甚為羨慕,沒想到開始上圖書館之後,意外填補了這項童年缺憾。閱讀和組合積木,某種程度是相當類似的行為。字與字,頁與頁,章與章,卡榫交錯,循序連結,然後排列組合出一整本書。說是大人的玩具也不為過。尋常人的藏書,怎樣也比不過人家的館藏,在圖書館玩堆積木遊戲,看來是過癮些。

二十四歲之前幾乎不讀書(塑膠射出操作員與第四台接線工,並不需要懂存在主義或蘇珊.桑塔格),是那種只看漫畫,李家同口中沒有“知識”的年輕一輩,經上述轉變,才開始下決心讀一些深刻的東西。常後悔若早幾年用功,現在也算小有累積,不致如此渾渾噩噩。這幾乎成為這輩子少數有自覺的缺憾。不過雖啟蒙晚,稍可慶幸的是,可能因此免去了先入為主的盲目敵意,遂真心相信圖像與純文字並不是完全無法溝通(就算是漫畫,也可以有深刻的內容,而成功的文字運用,也常能營造出優秀的圖像效果),意外養成了雜讀的習慣。

如果不是為了專門學術研究,雜讀總是有益健康。與飲食均衡一樣意思。只讀一種文類容易僵住,跨領域的閱讀不但更有趣,也更能激發靈感(即使你不寫作)。而且書本來就不是獨立的存在,從寫作者到成書的過程是複雜的醞釀,多稜角的結晶,於是讀這本書的過程中,總會在不經意間映射出另一本書的蹤影,那種循線追蹤獵物的感覺,意外地頗刺激。

不過這可能只有活字中毒者能領略,被不嗜書的人聽到,恐怕會被認為是過度陰沉的樂趣吧。這點普遍被視為知識狂的日本人大概頗有感悟,近幾年開始將文本的閱讀轉變為手機的閱讀。然而到底哪個比哪個更陰沉,現在看來也很難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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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來看,圖書館的確很適合雜讀的行為。

人總有私心,讀了某本書喜不喜歡,很容易在一念之間凝聚成形,直接左右了消費行為,長期下來,閱讀的角度難免有所偏頗,這點看看各大書籍排行榜便可略知一二。圖書館的購書計劃,不像書籍販售那樣具有趨利傾向,有急迫的上下架考量,文類分布大抵還是綿延一點,甚至有些古早斷版書,是只在此處才能尋得芳蹤。二手書店也有點這種況味。

有些東西,別說翻過,就算整本讀完都不一定有所領悟,這牽涉到閱讀者不同階段的心靈變化,任何過於急切的動作,都會使讀者錯失了這個白駒過隙的閱讀契機。再怎麼說,書店也是店,不免參雜了消費行為的考量,從而稀釋了閱讀的專注力,尤其對我等甚無自制力的讀者而言。

另外,閱讀的陰沉不透氣,多少因圖書館的廣闊空間可稍作喘息屏避。閱讀是孤獨的,而圖書館的閱讀,或可看作這種孤獨的最大化自由。相對於窄仄個人居所的私閱讀方式,圖書館便有類似書頁留白的伸展餘裕效果。書籍版面上的留白,乍看浪費,卻一向有它的道理。所謂的「雜」讀,自然是留著空隙,如此才「雜」的起來,這是從「閱讀」的空間感來看。另外,圖書館所營造的靜謐讀書環境,加上移動距離的考量,也能從「閱讀」的時間感來增益讀的量與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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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雜讀,唐諾的《一間本雅明的、不整理的書房》則提供了另一層深意:

「他一生珍視書,已完全到戀物癖的地步,又是人類所知最好的讀書人(該不該用『之一』呢?),卻不是一般所謂的珍惜典藏,而是任憑它們堆疊散落,像野放的牛羊。於此,本雅明有一套狀似懶漢的動人哲學陳述,他以為這正是對書的解放,把它們從「有用」的市場秩序分離出來,置於人的關懷之下,讓書回復自己,回復自身的豐厚、渾圓和完整。由此本雅明接上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市場讓人削除成勞動力、讓人單維度工具化的著名控訴,只是,事情到本雅明身上就會這麼詩意,這麼舒服。」

台灣地小人稠,個人居住的可利用空間大多有“小家子氣”傾向,要像本雅明那樣「任憑它們堆疊散落,像野放的牛羊」實在大不易。若每每到圖書館就亂抽亂擺堆疊了一整桌子書,對圖書館管理員也過意不去。唐諾的解釋是,我們大可把本雅明的浪漫藏書方式當作一種隱喻,本雅明嘗試想告訴我們的是以閱讀去對抗分類的秩序,讓閱讀回復成非工具化、舒適而自由的愉悅經驗,並藉此尋找出解放自己的位置。樂觀的馬克思在現實世界敗得一踏塗地,至少在我們個人小小的私人閱讀陣地,這點選擇權還能嘗試著去捍衛。

如此繁花綻放自由閱讀的態度,毋寧更像某種素樸的革命。

近日讀英國小說家哈尼夫.庫雷西的《郊區佛陀》,裡面有一人物名叫西特,雖是個下階層猥瑣清道夫,卻好讀巴爾札克的小說,和左派劇場演員相熟,進而成為某種無產階級的民眾象徵。甚至,還在一個劇場導演家裡和卡爾維諾有過一面之緣,並對著這一群知識份子高談闊論(雖然那之中不免有些虛偽的成分)。小說男主角當時和某個父親是銀行家的漂亮女孩交好,他的情敵,便是這個有著奇特魅力的怪傢伙。

或許這也提供我另一個浪漫的想像:如果誠品是白領文化精英建構出來的閱讀烏托邦,那毫無門檻的平民圖書館,就是屬於「和小說家辯論」的文藝流浪漢的紙箱天堂了!



不論如何,對於閱讀,永遠有無限種可能。

要怎樣拼積木,在每個小孩子心中總有不同的藍圖,閱讀也是這樣。老是重複懊悔書到用時方恨少,不如挑間離你家最近的圖書館,試試看在那些成排的密實書架間輕鬆散步個幾回,偶爾抽幾本書下來隨意翻翻,不必強求整本讀罄,讓自己慢慢去適應那種舒緩隨意,卻清楚知道永遠有什麼在靜靜等待被啟動的興奮,你就可以瞭解我的意思。至於圖書館的玩法到底有沒有八百萬種,就讓個人去揣摩體會了。

關於這點,我想卜洛克也會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