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4日 星期五

櫃角的溫柔



  老媽大概在我高中畢業之前幾乎十多年間,陸續幫人帶小孩以貼補家用,小孩的年齡則多是足歲至上小學之前這階段。

  說是貼補家用,其實老爸那時還很有搞頭,大可不必如此,不過照老媽牡羊座暴衝個性,想到什麼就挽袖子幹,加上那年代沒什麼兒福觀念,幫人帶小孩不用考照,去路口電線桿貼個手繪宣傳海報,自有父母帶子上門投靠。

  想來有趣,人家父母一通電話來,就必須全家總動員整理內務,還非常假掰特別闢出室內一角作為「兒童專用區」,其實不過是一些歷代小孩口水浸濡過的可憐玩具和缺本兒童讀物罷了。但老媽帶小孩算是有用心計較,街坊鄰居呷好道相報,累積出口碑,印象中老媽保母生涯小孩「來源」從沒斷過。

  常言道小鬼難纏,但做父母的也莫不是森羅百態,對自己小孩展現愛意的方式更是千奇百怪,物質上奶粉尿布各有所堅持偏好那是相當尋常自然的,真正精華片段,還是數父母來接小孩回家的那一小段互動時間。

  有個畫面始終深烙在腦海裡。某個開啟老媽保母生涯的元祖小女孩兒,父親是大企業主管,母親則是總經理秘書,在雙薪家庭還沒有那麼時興的年代,家住獨棟附車庫庭院的別墅,並且擁有三輛進口轎車的家庭,已經算是很有一些本錢的。不過那對父母待人倒是和氣到不行,逢年過節送禮這是基本工夫,要說,除了沒血緣關係之外,還真有那種親戚般的來往默契,三不五時去彼此家中串門嗑瓜子那自然少不了。

  也難怪,心愛的女兒寄在人家那裡少說七八年,當然父母下班會接回去,但偶爾例假日工作忙,小女孩兒也就跟著我們全家一起到處郊遊全省走透透,於情於理都必定會累積出一些表面人情之外的東西。

  話說那天一如往常,小女孩兒的爸爸下班來接她回家,應門打招呼後我就又坐回沙發看電視,老媽在廚房也暫時停下鍋鏟和小女孩兒的爸爸聊天。不見小女孩兒,原來和妹在房間內,不曉得玩什麼家家酒興起忘了歸巢時。老媽一面繼續聊天,一面掄動歐巴桑特殊配備的大聲公丹田朝房間叫喚,我眼角餘光卻瞥見,小女孩兒的爸爸面帶玩心大發的促狹微笑鑽進廚房裡,彎著身子躲在壁櫥角櫃下,彷彿準備要幹什麼惡作劇。

  然後,小女孩兒終於現身。正當劇本順利走至關鍵高潮,一切如計畫進行時,卻突然發出碰的一聲巨響,大概全屋子都聽見了--老爸準備現身伏擊女兒時,不巧一頭撞上廚房角櫃銳利邊緣--唉,時事易往,然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陪著頭皮一陣酸麻。幸好那一撞沒出什麼麻煩,倒是果然父女同心,不知來龍去脈的小女孩兒,見狀便急著驅前詢問。

  就在這個「摩門特」,小女孩兒的爸爸強忍著痛,一手按著頭,一手則平推朝我做了個「NO」的手勢。我會意點了點頭,卻忍不住快爆發的笑意,摀著嘴趕緊躲到陽台發作。我想,那時另一頭就近在現場的老媽,手中的鍋鏟恐怕也是抖個不停吧。

  當事者父女兩人,大概都不記得這件細瑣到不行的小事,但身為旁觀者的我,卻為那珍貴的親子互動時刻所感動,而擅自代為保管了下來。

  後來,小女孩兒上了小學,我們家則是債務上出現問題,幾近夜逃般離開了那塊傷心地。不過,我是個念舊的人,總三不五時騎著摩托車大老遠飆回舊家,趁著四下無人的夜的氣息漫溢,放輕手中的油門,任由一個個懷念的景點,再重新自記憶的梳子溫柔爬梳過。

  小女孩兒他們那看起來相當舒適美麗的別墅,也是必經路線之一。

  這善感如賣火柴小女孩的行為,其實是學自一位從小被祖父母養大的憂鬱早熟同學,他總說,從窗外窺看著別人家幸福的光景,好像可以為他帶來點力量。可惜,好幾次,夜盜模樣想偷取小女孩家幸福的我,卻總是空手而回。興許是小女孩兒的父母又做了更大的事業,顧不得家了,又或者算一算年紀,小女孩兒也該離家求學了吧。各自的親族總有各自親族的承載和負擔。這就是家庭價值核心所在,載人與被載的互相擔待。

  於是,我又安安靜靜成了事不關己的外人。只除了那溫柔一撞。


2012年2月17日 星期五

性.死亡.愉虐戀



  生機蓬勃」這四個字實在妙,彷彿就是因為這四個字裡頭隱含的冬去春來復甦能量,讓人類相信自己可以透過做愛/生殖來抵抗理論上應該是永恆無敵的死亡大軍,因男女交媾在生物性的定義下,始終是和製造生命緊密相連,無論是否事先打定主意避孕,只貪圖短暫快餐式來一發慰藉,但那種身體底層的渴望還是避不掉。

  除了以抵抗為隱喻的顛覆解放,有意思的是,性本身其實有許多意象是彷彿雙生子般和死亡互相折疊對應,例如做愛得赤身裸體,或至少在精神上得盡可能除去束縛鈕扣,如此肉體與精神上的「衣不蔽體」,同時也代表兩人會因此暫時脫離安逸溫暖的外來物質保護,處於某種無助狀態,或隱或顯被無法預測的死亡焦慮威脅著。

  關於這點,愉虐繩縛藝術也許是類似的最大化具體延伸:因為繩索緊縛動彈不得,遂只能被主人/執鞭者以如死亡般無可抵擋的絕對權力挑逗,手起鞭落血汗擊飛,表面上看似被殘忍拘束惡意凌虐的肉體,卻因為透過實驗性快感的製造,產生確切的安定感,從而能開發領略性愛險路所通往的極境。

  講到性愉虐的「鬼門關」式感官經驗,另有一科學性解釋,阿城《常識與通識》裡曾提起,人類古哺乳類腦的邊緣系統當中,「痛苦中樞」與「快感中樞」恰好彼此為鄰,如果兩者之一的神經細胞產生放電現象,就會進一步擴散影響對方,以阿城素直的話來形容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於是就會產生施虐/受虐的快感循環關係。

  或者我們不要這麼急著升級至終極加強版,回頭將情境設定在一般普通性愛行為中所能達到的「欲仙欲死」狀態,某些女性在生理高潮後,的確會因身體機制運作過度,暫時陷入精神「假死」狀態,就像西方人將性高潮稱為「Little Death」,不光是意象模擬間隔描述上抽象的死,而是「真死」了。

  至於男性,雖然因身體反應機制的相對單一粗糙,然而下腹千軍萬馬子弟兵一湧而出的瞬間,喉頭抖動的壓抑雜音,不由自主收放循環的會陰屁眼,以及反饋承受全身感官電流的腦袋留白升天極樂閃現,諸如此類晃如被重擊頭部的臨界快感反應,在在都騙不了人。

  然而,性與死亡的慾望交纏螺旋,貌似提供了感官冒險者另一處可挑戰的天池聖山,但此中細節之犬牙交錯複雜程度,就連虛構的文學創作都不見得能妥善包容進去。

  例如渡邊淳一《失樂園》裡頭那種做愛做到死的無底性愉悅,可能非但無法表現出性愛催逼至極境的理想展現,反而還變成一種透明無垢的戲謔,因男女主角久木與凜子之間的關係,其實更像是自溺於封閉世界的古典虛構神話,終究少了人性中那種負隅頑抗的不和諧美感。性的極致是趨近死亡但又不能完全等同於死亡,一旦因為無法永恆擁有就去死,那樣就失去「抵抗」的意義,就像我們為追求刺激會去高空彈跳,卻不真的跳樓一樣意思。

  性與死亡的美好延伸想像,最終還是要醞釀於己身自由意志所能控制的環境中,或至少得將控制權交付到自己能信任的人手上。性是如此,某種程度上死亡,或說以死亡為賭注的「生」也是如此。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看似猛烈暴衝道德越界,SMer們狂氣駕著BDSM牌肌肉跑車往地獄疾馳而去的愉虐文化,其實相當程度還是得仰賴知情同意這樣溫柔的前提去引導。只有雙方都同意的暴力才可能被允許。這點從當代愉虐文化對愉虐界的佛祖薩德侯爵之愛恨情仇就可看出,兩者是無法直接畫上等號的(根據卡維波教授的說法,愉虐戀和更廣泛心理人格定義下的虐待狂,「前者是純粹的性現象,後者則存在於社會或個人生活中」),否則魯莽地為達極限不惜「以死相逼」,到最後只會導致純然直球對決的違和恐怖,而一點也無法殘留痛並快樂著的齒頰餘香了。

  深諳性與權力關係的傅柯某次被問及,關於SM愉虐文化中的施虐者/受虐者設定,是否會因過度規格化的結果,而限制了製造盡可能無邊際快感的可能性,當時傅柯便說了如下頗具撥雲見日意味的提示:「身份只是一種游戲而已。如果它是建立和創造新型友誼的關係(包括社會關係)的一種必經手續,那麼它確實有意義,但是如果人們認為他們必須“發掘”自己的“身份”,並圍繞著身份營造起一係列規矩與准則,如果他們問“我這樣做符合自己的身份嗎”之類的問題時,那麼他們就倒退到異性戀男子主義的老套上去了。身份必須是一種我們作為獨一無二的自我的身份,但我們對于自身的關係並不是一個身份問題,而是具有多樣化的關係,這種關係既是創造,又是革新,千人一面是非常令人乏味的。如果人們通過身份去創造快感,那麼我們就不能排除這種身份,但是我們不能把身份當做一種適用於任何人的倫理規則。

  形式會影響內容,但內容可不一定拘泥於形式。文學創作如此,作為文學創作素材來源的性、死亡以及從這兩者擷取精華涓滴成湖的愉虐戀,大抵也符合這樣的潛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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