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9日 星期日

少於一滴汗的沈重


創作好比婦人分娩,你可以讚美她的嬰孩,卻不能掀開床單去看她滿身血污。」--卡夫卡



比喻真妙。

所以,如果這婦人/作家是真誠的,不是充滿表演慾望奇技淫巧地去呈現這生產/創作,那我們顯然可以放心將嬰孩/作品視作一母體自身的全然血肉複製,盡情親吻疼愛之。而可理解的,要完成這困難的生產/創作使命,其過程必然得遭遇各式難以想像的痛苦與曖昧,不論是實存世界的經驗或虛構空間的想像,能理性面對他人之痛苦本就不易,而曖昧更是人類諸多情感中最難以掌控的質素之一,這兩者加總起來,再回頭咀嚼卡夫卡那看似露骨的過度比喻,才覺得寓意深遠。

我們總習慣說創作需保有自由,這所謂的「自由」一詞,即使在互相勾連牽涉的範疇下頭,還有個幾要沉淪到底的敗家子「新聞自由」作墊背,在這年頭似乎還是有被簡單詮釋以致污名化的傾向,這裡不妨代以更中性委婉的「同理心」來作闡述。

「自由」之於「同理心」的對比共存關係,換句話就是單獨屬於一人的自由並無意義(你能想像擁有空無一人之地球的富有嗎?),好比作品得被讀才算存在,而無書可讀的讀者也無用武之地那樣,當相對的關係形成,各自形構的底線才會出現,即讀者塑造閱讀品味的底線,以及作者創作自由的底線。

誠然,隨著智識累積經驗增長不斷自我修正是創作進步的訣竅之一,但同時底線的存在卻也不會因為一兩次修正而蕩然無存。底線始終存在,重點是我們到底將之視為盔甲封閉敵視,亦或可信賴細胞膜穿透共溶。

對作品(或作者)的無法信任,於是動用讀者的底線去衝撞作者的底線,意圖導引出心目中理想創作的形成(有時則是逆向的,作者故意去迎合讀者的閱讀需求),這樣的作法,即使預設與結果的確吻合無誤,然而在此情境預設完成的同時,也就失去(文學)創作的「一種難以規律性語言的微妙樣態被掌握」之存在意義,失去作品之於作者自我展現或透過那自我去觀察現世的獨一無二結果之意義,無疑已將上述「底線」視為沈重枷鎖,而非匯流作者珍貴獨特性/偏執的順其自然。

當我們說某某作家的創作讓我們找尋到自我,潛台詞指的當然是透過作家自我之映射虹影擴散的涵蓋結果,而非真的完全等同於我們和作者間的自我複製兩兩相疊沾粘擁抱,亦即拉岡的說法:「主體是透過他者的言語來承擔起他的歷史」的一種「精神分析師所應該維護的『言語的技術』」,並且如此一來文學創作才有可能被視為比現實更高(一種觀察視野的層次非優劣差別)的描述歸納,不僅僅等同單純現實重現云云,這也才是我們將創造發想的權力讓渡出去所要換取回來的珍貴寶石,以至於某些「頑固」作家將文學評論比喻作「在射出的箭矢處補畫箭靶」之多此一舉,的確不啻為一種微妙的揶揄了。

就算再把事情看得簡單一些(即使這和我們對於稍微嚴肅一點的閱讀所企圖的相悖),撇開那些作者創作一部作品可能得耗費數年歲月,但讀者讀完一部創作卻只需幾天的不對等生產/消費立場落差,最少,如果說讀者堅持閱讀品味的獨裁恰好才是他的美德展現,亦即吳爾芙:「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提出的關於閱讀的唯一建議,就是不要聽取任何建議,只需依據自己的直覺,運用自己的理智,得出屬於你自己的結論。這種獨立性正是一位讀者所能擁有的最重要品質」,那麼作者創作的生養不假他人之手,的「自我展現或透過那自我去觀察現世的獨一無二結果」之權力不可讓渡,也該視為其作品神聖的來源才是。回歸讀者與作者之間的「對抗」天秤原點,這便是同理心的平衡砝碼堆疊處。

讀者與作者之間的權力征戰關係,於焉獲得和平。

腦袋聰明細膩(絕大部分幽默傢伙所附贈的禮物)的米蘭·昆德拉曾說了:「作品通常要比它的創造者聰明一點,如果一個小說家要比它的作品聰明,那它最好考慮轉行。」這樣謙遜卻直視創作本質的一番話,或者可以為上述對作者創作自由的略顯激烈捍衛言論,起到一定程度緩衝作用--即使人們總是對於無法立即顯現換取功效的奢侈讓渡,有著針尖迫眼的歇斯底里,卻輕易忽略近在眼前的是否只是待穿線的針孔。

驕傲如籠中之獅。焦慮如籠中之獅。

若說閱讀作品或花費在各式書本上的投資就像是平白扔掉,彷彿在肥沃的大地隨意灑上種子那樣,那我們可能就低估了種子的生命力,卻又高估我們投資的額度了。再怎麼說,作者在創作上如何胡鬧獨裁不容妥協,也頂多只在精美昂貴一點兩三百塊一本書的範圍裡撒野打轉,或者在這全民創作的時代,也就花你網路頻寬區區幾K時間空間偶爾還附贈美圖幾幅,這樣的「浪費」的「無效率」,不論置放在怎樣的人生景況裡,都很難成為致命的罩門缺憾,更何況,後頭還有我們賴以自傲的「閱讀品味」磨刀霍霍等著刨解淘汰掉那些低劣的妄想集成物啊!

諸如此類推敲細究皆指向一結果:原來和那些「獨裁者」的美妙字句帶來的神奇餘韻相比,我們損失的,從來不會比順手丟下一顆不知名花草樹木種子所滴下的汗水,更沈重到哪裡去呢!

2007年7月28日 星期六

多於一眨眼的輕盈


寫作正是自由和記憶之間的妥協物,它就是這種有記憶的自由,即只是在選擇之中才是自由的,而在其延續過程中已經不再是自由的了。」--羅蘭‧巴特



  蘭‧巴特這番話,讓我想到亞里斯多德說的,在事情完成之前,其擁有無限可能性,當事情完成後,可能性只剩一個,其他的可能性都被消滅了。我猜,這正是某些小說評論者/執行者認為作者的工作只在於書寫的布局與角色的調度(棒球教練一般),而小說的完成還得靠讀者閱讀的執行(球迷熱情參與),其所賴以堅定寫作意志的所在。

  乍聽之下這似乎像是行銷手段拉攏場面話,但事實卻是再也沒有比失去可能性更令人恐慌的,而只要繼續被讀,可能性都依舊存在。

  日前翻讀舊期印刻雜誌訪問小說家舞鶴,講他長住在淡水十年,無業無友什麼事情都沒完成的比一般人還一般人隱居生活。其中有個插曲,說舞鶴本來做了些田野調查準備動筆寫作,卻突然為那種自身經驗匱乏的程度所震驚攫取,最後選擇放棄一切事前準備又回歸隱居,陳文芬小姐的採訪描述:「屋內的書越堆越高,但是純粹的閱讀材料,卻意外讓他面對和迸發了像是多數藝術家都會遭遇到的,內在本質與經驗匱乏的創作焦慮,有些人可以放一陣子再回頭,與困惑共存,他採取更直接去面對自我的方式,他放棄那些文獻材料,只是純粹地孤獨相處。」後來舞鶴還特別提到,正是有前面淡水那十年空白,體驗篩流過那種「很淡很淡的哀傷」,才有辦法去進行接下來的作品《餘生》。

  十年是巨大的,不只像我這種門外漢難以想像,放在任何一種規模單位裡都是不可思議吧。顯然也是令人嫉妒的,就那樣孤身一人,懷抱著某種可能性十年,並且到最後真的實現了(雖然也同時完結了),在可能與不可能,自由與記憶間游刃有餘,閱讀與寫作交錯縫隙不斷循環。

  依稀記得村上春樹也曾提過,自己會在長篇寫作空檔插進翻譯或短篇寫作的計畫,那樣在我自己的解讀是一種「素材閱讀反芻」的思維調度,或許也是依循類似脈絡,只不過舞鶴是就放著讓可能性「長」出來,村上春樹則是更積極去「種」那可能性。

  我在小筆記本裡小心翼翼抄著舞鶴說過的這麼一句話:「形式的突兀所造成的障礙,反而在書寫的過程中豐富深邃了內容。」,其實,反過來說,形式是可變動的,難以去準確掌握預料,本質卻始終在,如老船艦之水銀壓艙底般,所以才有辦法懷抱著「可能性」十年,雖孤獨卻依舊保持不躁不鬱安靜如眠,不致在陰晴不定思維之洋翻覆沉沒。也有點那種非洲野生動物久久才到動物學家特意設置的鹽塊擺置區舔它幾口動心忍性況味,思想之生與想像之死都是自然的一環,只要身為「人」的這個「我」猶安然存在,就沒有甚麼好哀愁害怕的,所以「我自知甚麼時候是時間到了,可以寫,硬寫是寫不好的。」舞鶴如是說。

  讀或寫大概都算是幸福的,不但在於可以自由自在的寫或讀,也在於可以自由自在的不寫或不讀。但就像某個羅馬詩人所言:「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以前曾幸福過。」,「人生」與「人」,總是依照著各自的意志不斷結合又分開,難以永恆和諧,更遑論傾向以趨於複雜方式去處理「人」這個課題的文學創作--和諧,即意味著可能性將被永恆消滅,意義遂走向單一結論--如此反覆摧折左支右絀,扭捏徘徊舉棋不定,難怪據說好的作家大多是心神細密以致容易神經質潰散的族類,像好的賽馬那樣,長期過度處在起跑線神經緊繃的結果,很容易就發狂都活不長命呢。

  由此觀之,單就作家在其創作的森然羅列了不起世界裡,所挹注的那種苦心孤詣堅忍卓絕並持續綿延至極限的驚人思維集中力,及不逃避真相直指問題核心,始終保持著探索世界的勇氣良知,就值得贏取我們這些安於平凡者的微薄尊敬了,即使那些作家始終在大概念整體人類結構的定義裡,只是如阿德勒(Alfred Adler)所言:「缺乏社會興趣就等於朝著無用的生命發展。」之叛逆灰色邊緣存在。



【延伸閱讀】

自由和記憶之間的妥協》 凌明玉

2007年7月27日 星期五

在孤島揮棒的男人


這世界有許多獨特的人,他們到哪裡都找不到舞台,到哪裡都格格不入不合時宜。於是退守在自己的孤島,最後反諷的卻是常常連自己都厭棄厭蔑了自己。」--鍾文音


1.


  su小姐那兒無意間聊到陳金鋒,大小姐講到台灣巨砲曾在她面前悠然蹲著脫鞋,想說球員休息室對女性不是有不成文禁忌嗎,結果原來是在某納骨塔遇見的。這初次見面經驗還真是妙不可言。隨之又稍微聊到棒球與劍道之間的關係諸如此類。

  說起來,打擊時的揮棒姿勢,的確在形意上很有那種劍道的美感哲學。若說人即是刀,刀包含著使用者的魂,那麼球員揮棒攻擊時的策略與態度,的確無法忽略掉打擊手本身的個性這項因素而去談論。也就是人和物的牽絆,人和技藝的牽絆。牽絆表面上有點限制的況味,例如球員天生的資質條件侷限之類,但我更傾向將其看作是一種自願的投入或交付,如干將焚其妻莫耶鑄劍那樣,在雄烈爐火中肉身與兵器互相融纏在一起,最終臻於完美。

  有時我們看到球員受傷反而鬥志高昂,更能表現驚人的演出,也就是因為精神上超脫了肉體的極限,而將靈魂融進了技藝裡面,敵手要抗衡的不只是對方的技術,還有源源不絕從「魂」中湧現的意志力,當然很難不落居下風。

  記得熱愛肉體鍛鍊幾至偏執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某次被邀請參與健美比賽評審,但在觀看那些纍纍堅實肌肉堆疊起來的人類奇觀同時,他卻表示若只是單純的肉體健美而不具備靈魂內涵魅力,那麼整體性還是醜陋這樣的概念。雖不太懂健美比賽的樂趣細節,不過循著相似肉體/技藝/靈魂脈絡轉換過來(註一),我們在談論優秀球員的特質時(特別是職業運動層級),通常將「靈」的增長而非「藝」的堆疊看作是成為偉大球員的最後關鍵,就是因為技術一定程度是可複製套用教導的,但「靈魂」則不然。

  偶爾我們形容某個球員打球風格就像公務員,或許一方面是指球員擁有持續可靠的扎實技術,但另一面卻也點出運動場上要成為英雄,便不能只甘於「平穩」或「可靠」這些質素,還需有其他更動人心旌的特色風采展現。

  也許有人不同意這樣的論點,但我個人的確如此執著相信著。


2.


  這也是為甚麼始終覺得陳金鋒是個怪人,而我居然又因為這種怪,自此無法將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的原因。

  技術上這個球員是不協調的,打擊具爆發力守備卻難以依賴,在講求三拍子跑打守兼具的現代棒球中,這顯然是不足的,但他卻屢屢靠這樣區區的「不協調」,為我們講述了一段又一段靈光充滿的美妙故事。我們甚至都可以說從年紀或過往的表現資料累積,陳金鋒作為一個棒球員的身份,其巔峰時期很可能隨著他退出美國大聯盟的競爭舞台時已然消逝,但這幾乎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出神欣賞他每次全力揮擊那種堪稱「戀」的心態。

  在球評眼中,有些球員的揮棒姿勢是極為美妙的,可能基於各式運動科學分析加上姿態的瀟灑睥睨使然,甚至誇張形容,就算看他們揮空棒被三振都值回票價。記憶中棒球路命運坎坷的紅人隊小葛瑞菲(Ken Griffey, Jr.),或前洋基球員賈斯堤斯(David Justice)皆是此類典型。

  我不知道陳金鋒的打擊姿勢算不算美,或者只是中規中矩蟄伏在打擊區等著出擊,然而只要他依舊保持著那樣獨特的氣力以及在不協調中追求協調的強悍,那便始終值得讓人將之列為「接下來或許有好戲可看」的期待選項之一。

  不過,單就在球場技藝層面上,我還是很難用才華洋溢或擁有順暢優雅的姿態此般華麗形容詞去描述陳金鋒,即使他的確揮棒強勁奔跑強勁是個有能力隻手召喚奇蹟的男人--與其說這個球員是陳列在博物館價格昂貴的精美藝術品,不如說他是獨處偏僻地帶的一片山崖峭壁風景更合適--他的壯觀來自於那些歷次國際賽事關鍵時刻綻放而出的全壘打煙火,但諷刺的是,其貧乏卻也來自此失之短暫的絢麗激情,始終無以為繼。

  性格上,陳金鋒表現在球迷面前的則是一派沈默寡言冷調形象,和王建民那樣鄰家大男孩和善靦腆又不盡相同,甚至是台灣球員當中少見具有自我見地,例如他就曾隱約說過希望將國家隊重任交給年輕一代,這樣近乎『不愛國』的禁忌,更不用提還有那台灣首位挑戰大聯盟選手的壯舉。尤其一旦踏上球場,陳金鋒更像個在荒野執劍獨行的天涯劍客,仗著手中一把鋒利快劍,隱隱透出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殺氣與自信(依稀記得林華韋教練曾說過,看見一百六十公里快速球飆過來時,整個中華隊只有陳金鋒瞪大了眼睛),並且在真正上戰場前始終保持安靜耐心不躁動,直至機會到來,白駒過隙靈光乍現一刻,才準確投以苦練一輩子的屠龍技藝與之拼搏。

  每每看見攝影機鏡頭帶到因擔任指定打擊不用上場守備,遠離隊友孤身坐在板凳區一隅,脫掉頭盔露出剛毅眼眉,手臂佩帶打擊護肘,手掌交疊在球棒尾端並將之直挺立在地上,大剌剌坐姿一派帝王霸氣安而未發,只悄悄以銳利眼神掃視球場的睥睨模樣,總令我天馬行空摹繪出上述長鏡頭時間空間凝縮近乎定格畫面,並如斯珍惜將那景象,小心翼翼收藏進腦海折頁裡,期待哪一天也可以醞釀成我的說書之本。

  從美國夢之球場退下回到自家鄉親面前繼續打拼的陳金鋒,宛如一支早些時候曾被猛力投擲出去的矛,已稍稍掠過拋物線最高點,微微偏移風切加速下落,似乎漸漸開始來不及了......


3.

今年當道奇隊郭泓志在猶充滿希望的某場先發投球表演裡,大棒一揮輔以豪氣甩棒,擊出台灣棒球選手在大聯盟的第一支全壘打時(註二),一陣隔海狂亂興奮氣氛中,身為球評的曾文誠先生沒有忘記以他那標準的冷靜理性音調,又再次提醒我們這些寡情球迷,若不是當年陳金鋒充滿拓荒者精神與勇氣的挑戰大聯盟決定,有些美好的事情也許不會真正發生云云。

  在那樣歡欣鼓舞的情境中,這略顯打岔跳tone的「想當年」追封儀式,其實在一路電視機前搬板凳看陳金鋒用全壘打寫日記的球迷心中,是著實感到無比動容又萬般不捨的。

  於此再向前回溯一些,既現實又殘酷,陳金鋒到底夠不夠格在美國大聯盟賽場獲得一席之地,類似這樣的提問,去隨便一個棒球論壇討論區丟出來,都是極易引起筆戰不休的麻煩引子。平心靜氣仔細回憶,就是因為無法提出實際可信賴戰績數據,某種程度陳金鋒的真正實力,的確有被民族情懷過度神化必須暫且打上問號的疑慮。

  至於當初提攜栽培陳金鋒的道奇隊,是否到了關鍵時期有未給足表現機會之嫌,我想,若說一隻被凍斃的野鳥在樹枝上落下時,並不會自憐地哀戚鳴叫,再繼續討論這類話題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凡此種種,一直沒有在大聯盟站穩腳步,僅靠國際賽事裡諸多一夫當關石破天驚表現,一步步為自己打造歷史的陳金鋒,回到家鄉打球雖年薪達千萬之譜,卻沒有交出與身價相符之成績,無能達成振興台灣職業棒球風氣的「偉大」使命之窘境(雖然要單獨一位球員拯救整體制度有問題的組織在邏輯上就具有根本的愚蠢!),便始終在球迷心頭留著疙瘩某種說書人言未盡的殘筆,無法像各種條件水到渠成的閃耀天之驕子王建民,或還留在夢之國度打拼的後輩小老弟們那樣,充滿希望允洽成為理想的魂縈夢牽瘋迷對象。

  這些不協調,不臻完美,無法一檔衝到底的遺憾,自此造就陳金鋒孤膽英雄的悲劇形象,那樣間隔錯置被我感知成某種心目中的「怪」,的「到哪裡都找不到舞台,到哪裡都格格不入不合時宜」微妙存在。


4.


  台灣棒球選手旅外風氣燃燒正熾,除了美國大聯盟最高殿堂,緊鄰的日本職棒更早在二郭一莊時期就開始萌芽,例如今年就有陳金鋒的La new熊隊友吳偲佑進入千葉羅德海洋隊,以及誠泰的年輕豪腕林恩宇去到東北樂天金鷲隊,與前隊友林英傑打造台灣連線攜手共闖未來。其中又以曾打破中華職棒聯盟單季三振數紀錄的林恩宇更備受期待,尤其他又普遍被認為是前日本西武隊巨投,有東方特快車美譽現任中華成棒隊總教練郭泰源的嫡傳弟子,受全台灣球迷引頸期盼自不在話下。

  不過就像絕大部份Made in Taiwan的選手一樣,在進入新環境挑戰之前,總是會先經歷一段不短的適應期,特別是那些已經經過完整台灣式棒球訓練以及中華職棒洗禮(或者該說是荼毒呢?),具有固定脾/疲性的球員,總會像初次去印度旅行的旅人那般,必須預留身體病痛休養的緩衝時間。

  印象中在電視上看過林恩宇一軍先發的比賽,和在台灣時期快速球動輒超過一百四十五公里的豪邁表現相比,變化球使用的次數更加頻繁,並且投球風采不復往日霸氣,看來略顯緊張疲態。當然這些都是可預期的,以至於果然不久後就傳來下放二軍調整的消息,雖有些遺憾,但還是充滿希望。

  日前某家體育頻道為了滿足球迷的殷殷期盼,特別出外景到日本專訪林恩宇,訪問中林恩宇提到了諸如日本打者較難對付,日本主審好球帶偏窄等等技術上落差,以及和隊友相處上的隔閡之類可說是沒有超出意料的發言。

  不過,若我的小容量腦袋沒記錯的話,就在林恩宇才對日本選手有看不起台灣球員的傾向,語氣頗有微詞並神情稍嫌心灰意冷之際,卻突然表達了當合約結束後不會繼續留在日本,會選擇回到台灣這樣的期望。無論那是否只是一時喪志氣話,都已經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難以理解,甚至有些無名火正緩緩燃燒。

  顯然這又是另一次笨蛋球迷過度想當然爾的理想示範,就跟其他熱情天真球迷罔顧現實環境各國實力之增長,對國家代表隊強加不合理自嗨期待,或是毫不考慮除了棒球員身份之外,這些投球快速揮棒雄渾的強壯男子漢們,其實也只是另一些人的兒子丈夫老爸,他們也有現實環境的挫折潰敗得去對抗應付,基本上就和我們這些擠進沙發一窩兩三個小時,輕鬆寫意看電視轉播比賽逞口舌之快的球迷,也得苦惱面對的沒兩樣。

  但林恩宇那樣提前「厭棄厭蔑了自己」的發言,還是讓我這樣一個笨蛋球迷,一個只在電玩遊戲裡投出過伸卡球的阿宅耿耿於懷。

  然後我想起了陳金鋒。

  這次他既非以「獨處偏僻地帶的一片山崖峭壁風景」,「荒野執劍獨行的天涯劍客」,也不是「大剌剌坐姿一派帝王霸氣」,「宛如一支早些時候曾被猛力投擲出去的矛」之姿態現身,而是回歸樸實平凡血肉身軀,模樣看起來就像和你我差不多的平凡人,獨自一人出現在某座小島上。

  被各式不一褒揚過譽苛刻難聽話形成的洶湧洋流所環繞包圍,那樣一座差不多也就是平凡無奇的孤單小島吧,潮流翻滾海風爽颯,看來不知是愉快閒適或認真不懈,結構著一派他的標準打擊姿勢,面對眼前除了景色空無一人一物的意象掃動著球棒,神情時而嚴肅揮擊猛烈(喔,對方投出一百哩的快速球了嗎?),時而皺眉球棒半收半放(唉,真無趣,又是外角小便球連發)。就在那樣盯著陳金鋒不斷重複以腳為軸球棒為流蘇的或可稱為一種美麗肢體展現過程中,我竟禁不住眼昏花意朦朧了起來,為那已遠遠溶入小島畫面背景中的男人給折服了。

  如此這般,直到我醒來將這篇曖昧扭捏抓不著頭緒,看不出是褒是貶的落落長二流文章繼續完成之前,聽人家說陳金鋒還在那小島上旁若無人玩著無聊的揮棒遊戲呢。島雖孤,人雖寂,但只要海洋天空依舊流動不息,我猜,他還是會繼續徒然地無聊下去吧。

  這就是我所知道,也僅知道的陳金鋒了。




註一:當然三島本身所信奉的肉體觀自有一套複雜理論,翻讀其後作品年表註記,總不時被那些「三十一歲時鍊拳擊」,「七月,開始練習空手道」,「八月,劍道功夫已達五段」等等穿插在作品出版或文化思想活動縫隙中的奇異描述,給搞得精神錯亂混亂不已。三島的肉體哲學是相當極端的,這從他最後選擇在壯年自殺以終,不無企圖將自己的肉體之藝術作品化延伸至永恆就可看出。


註二:簡直命運捉弄,旅美球員大聯盟第一支安打則是現在同屬道奇隊的另一位投手曹錦輝,在他還隸屬科羅拉多洛磯隊時期打出的,同樣算不到台灣征戰大聯盟第一人,並且以打擊見長的陳金鋒頭上。


以下附圖為台灣選手在美國大聯盟達成的各項第一:


2007年7月4日 星期三

耳朵打開


大概是剛升上國中那年,夏日炎熱某一夜,因老爸規定冷氣只有睡覺時才能開啟,但天氣實在熱極,燥熱靈魂有當機之慮,只好跑到公園吹風晾腦袋。我從公園尾,慢慢循著彎曲趴伏在木棉樹(據說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市樹)間的公園步道,隨意往入口方向逡巡踱步。散步到一半,大概位於公園腹地中心地帶的時候,卻突然被前方傳來的一陣,隱約飄渺卻飽含力量的奇異人聲旋律給吸引住。好奇心驅使,不由自主加快步伐,老鼠之於吹笛人被聲音來源催眠勾引過去。

那也許是這輩子見過最令人迷離動容的景象之一:我看到一群人,約莫一二十人,在公園入口臨著馬路的平坦石磚道上,藉由昏黃公園路燈,手拉手圍成一個圓,伴隨一種規律近乎儀式性的奇異舞蹈動作,虔誠地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演唱著歌曲。說是唱歌,還不如說他們像是把大地的能量,透過融合進自己身體所演奏出來的歌聲,敬獻給居於星斗彼端的眾神來的恰當。那是一種孺慕,對一個飄渺無限的概念,或一整群巨大心靈與頭腦所能致上的最高敬意。那些人的形象舉止謙虛自持,並非像藝人歌手那樣不得不光芒萬丈,反令歌聲存在感強烈。於是無需淘選無需遁逃,旁人自然沐浴其中。

我就那樣靜靜坐在縫隙中猶散發熱氣的粗面紅磚地上,出神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時的我,當然不是什麼擁有絕對音準天生聰慧音樂神童,或勞什子為賦新詞強說愁敏感文藝青年,準確形容,當時的我,就和其他十三四歲,把發射早熟女同學內衣鬆緊帶視為溫柔之展現的小毛頭無二致,又土又傻又沒見過世面,可是就在我親眼親耳經歷了那些人用肉身構築出來的影音畫面後,卻突然清楚體悟到,自己被一種人們稱之為「感動」的氛圍給震撼住了。

即使現在透過鍵盤陳述出這段回憶,當時那些歌聲傳送給我的撼動能量,並沒有因時光遞嬗減弱多少,頭皮發麻,全身起雞皮疙瘩,身體與意識全然沉靜,所有感官都被一種彷彿黑洞般的力量給強烈吸引,時間以我不熟悉的奇怪方式流動,或不流動,而是整個凝縮到那個黑洞裡似的。

那時的我不像現在,能夠清楚(說清楚好像還太驕傲,尤其對照到那神奇的樂音)用文字書寫出當下感覺,只是不可遏止有種想哭的衝動。那是當時我唯一會的,本能反應表達滿溢激動情緒的方法。

這整個經歷到底是結束在哪個點,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的意思是,除了那個以巨大感動為基礎構建出來的記憶本體,相關的細節,例如那些人到底又唱又跳了多久,他們在整個活動結束後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動作,那天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也同時目睹了這個奇異魔幻景象,不論如何壓榨自己的腦袋,就是找不出任何答案。

於是,一度認為自己渡孤眠夢了。竟如斯神似詹宏志所言:「記憶,既不是感受,也不是觀念。記憶,是時間流逝後我們的某種知覺或觀念的狀態或情感。因此,所有的記憶,都隱含一段消失的時間。

當然,後來知道,那些人很可能就是我們天生擁有好歌喉的原住民朋友,他們唱的,或許就是族裡準備在節慶儀式中演出的歌曲,可是這些揣測推敲,並沒有為腦袋裡的疑惑減輕太多重量,反而又衍生出更多問號。尤其自那次公園奇遇後,就再也沒見過那群人。

幸好這找不到答案的輕淺焦慮未完成,並沒有摧折掉我僅有的好奇心,阻礙我去追尋與那次奇遇具有相似光譜映照的感動頻率。

我到父親車上找出以前全家去九族文化村時,順手買回來當紀念品的原住民歌曲錄音帶,可是不行,完全醞釀重現不出當時氛圍,雖然錄音帶播放的是相似旋律,但背景音樂卻配上令人解High的人工電子琴以及虛假電吉他伴奏,演唱者使用的也不是他們的母語,而是我聽的懂,卻在那之中感覺不到任何想像空間的平凡國語詞。

不只如此,後來陸續去了幾次所謂原住民風景遊樂區,欣賞裡面原住民表演者的現場歌舞表演,還是無法將當下感覺,和從前那種公園即興演出頭皮發麻小宇宙翻轉經歷結實吻合成一體,老是有突兀不對勁之處,也許是表演時,不斷有人跑到身邊兜售手工藝品,又或者節目進行到一半,總會有某個幸運(?)觀眾被邀請上台一起玩團康遊戲之類,感覺那表演之中參雜著不純粹成分,和退了冰的啤酒一樣有種無奈滲透變質。

退而求其次,試著從其他種類的音樂中,尋找相似感動根源。我開始以逛唱片行作為課餘興趣。若說這輩子有主動執行過甚麼聰明的抉擇轉移,這大概是初體驗。

在那個音樂CD還顯異常稀罕的年代,好像也沒有所謂連鎖唱片城這方便托辣斯玩意兒,我逛的唱片行,感覺就跟瓦斯行文具行美髮材料行那樣銀貨兩訖,單純提供買賣服務的素樸店家沒兩樣,老闆拎了個藤椅坐在電視機前顧店,既不強力推銷也不試圖操縱消費,誇張形容,有時連老闆自己也搞不清賣的是哪個藝人,何種音樂類型的唱片。這或有貪懶不負責之嫌,但確實是難得自由交付。

印象中幾家經常交關的小唱片行,更直接座落在人聲雜沓有小水溝渠道經過,地面總是乾燥不起來的傳統菜市場裡,當場和那些賣魚賣菜動感熱情攤販打成一片。說來好笑,後來買唱片居然可以在光鮮亮麗展示空間試聽時,還著實既歡喜又怯場了一陣子,好久才敢入甕嘗試。

那時的我,還無需因為追求流行文化而進行立場表態或價值切割,只單純且整體性感到一種發現新世界的冒險愉悅/逾越。

冒險過程中,或許不是每張專輯都是喜歡的,或聽到馬上會得到強烈快意回饋,不過就像在廣杳無限時間空間流域進行大海尋寶,反而更加強你尋到一張無名卻打動人心專輯時,那種難以取代的喜悅餘韻。那是我在後來十幾年人生歲月中,從閱讀或其他精華片段裡得到的絕妙餘韻之前,最早有相同感覺的神奇時刻。

打開耳朵,穿越黏附在華彩甜膩糖衣上多餘的立場表態或價值切割,就只是聽,無需淘選也無需遁逃,靈魂自然沐浴其中。在旋律與旋律之間,在人聲與樂器的節奏空檔,一次太鼓擊,一次八度音攀升,我們把各自苦難人生的一段給浸泡進去,就像馮內果大喊著我的老天爺啊,那不就是「一種非常人道的方式,能讓生命變得比較可以忍受」,那樣。

然後,我們遂又回到最原初啟蒙的靈光一刻,透明純粹,少女少男模樣,在那猶散發熱氣的粗面紅磚地上,舒緩席地而坐,孺慕於種種最本質的美好,以其流質穿透洗滌吊掛在身上瘤般疲憊,進而重新取回對人生的堅持與信念,愛戀與救贖,彷彿我們始終不曾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