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3日 星期六

到底是誰在哭泣--紀錄片《校長不哭》觀後感

須先說,我承認自己是過度理想化傾向的人 。



看了公視紀錄觀點系列《校長不哭》,心裡有許多感觸,覺得有必要寫一些東西,於是上網查資料,卻意外發現許多攝影鏡頭沒有交代清楚的細節。

《校長不哭》的紀錄背景是以台中縣豐陽國中去年六月的畢業典禮為開端,講述創校校長白璋八年以來,堅持不向能力分班低頭、不強迫學生晚自習,認真落實五育並重、全人教育,灌輸學生不必盲目追求第一志願學校,為學生爭取開放髮禁,並希望老師放棄體罰等教育方法,卻因為得不到教師的認同,遂於去年五月提早退休的事件。

紀錄片以校長的角度為觀點,講述她在功利升學主義的教育環境中的無力感,以及對學生的關心和熱情,縱使曾有其他校長告誡她「升學主義掛帥下,不實施能力分班的方法會死得很慘」,她還是始終堅持自己的理想--以人為本的教育精神--直至退休,成為自己戲稱的教育界逃兵。

除了高中一年級因某種不明原因,曾陰錯陽差短暫進入過資優班之外,我一直是個在中段班和放牛班之間徘徊的學生。和大部分有共同遭遇的學生一樣,我並不是如何之頑劣的壞學生,只是剛好處於以「讀書能力」替代家族血緣作為教育種姓制度區分標準的時代。在有印象以來,不擅讀書這件事就長期帶給我挫折感,甚至記得國小三四年級的時候,還曾因為無法以老師規定的方法使用字典,而在課堂上嚎啕大哭。除此之外,自認並沒有和那些成績優秀的好學生有多大差別。

白校長的故事,很自然引起我的共鳴。

自己沒有太多紀錄片觀影經驗,所以在決定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感覺有些惶恐,不太確定該如何解讀鏡頭下呈現出來的東西,所以看完影片後,趕緊去拜了古狗大神求指引。

結果在台中縣教育論壇發現這篇豐陽國中教師提供的,校務會議表決通過不同意白校長留任的細節文章,以及公視紀錄觀點討論區網友陸續發表的討論,遂對整件事有更立體的觀察。 

白校長傾注在學生身上的教育理想是沒有問題的,下課後陪學生聊天,踢足球,以學生的立場出發,去思考體罰髮禁等制度存續的必要,甚至希望引導學生能朝五育均衡發展,建立他們在僵化升學主義之外獨立思考的能力。學生對白校長的認同,從畢業典禮(也是校長的)中,那些十幾歲小孩子純真眼淚裡就可以找到答案。

問題出在她對學校教師的統馭與互動溝通上。

紀錄片尾,白校長和幾位(十幾個)教師餐聚話別,校長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今天來的都是我的好朋友。」,就算豐陽國中因升學主義壓力而面臨減班危機,我也不認為整個學校就那十幾個老師。很明顯,除了這些老師之外,還有其他教師是無法接受白校長的領導作風。 

可惜的是,紀錄片是以單一觀點去陳述整件事的始末,缺乏白校長與其他理念不同的老師之間的互動。後來幾個老師的發言,相較於作為主角的校長,很明顯保守許多,而且這些老師壓在片名「校長不哭」的大招牌下,極容易就被打入「壞人」那一國。但換個角度講,豐陽國中這個大的被拉動的整體,白校長無法讓自己學校的老師和她朝同一方向前進,就她本身作為拉動馬車角色的扮演者這點看來,無疑是失敗的。

  在網上看到一些網友舉出來的實例,和紀錄片所描繪白校長的朗朗清明形象相比,著實令人怵目驚心。因為沒有求證,且怕落入紀錄片單一觀點的窠臼,我僅列出某一篇文章作者下的結論作對照:「追求浪漫的理想總是總是引領時代進步的動力之一,教育改革是台灣必須要大步向前的求生之路。但追求理想不能不擇手段,世上絕不容許再有「必要之惡」的觀念,用法西斯犧牲人權來完成個人的理想的時代在6/30下午5:30的豐陽國中圖書室,已悄悄地過去了。

  《校長不哭》裡面的白校長,讓我想起日劇《白色巨塔》中的兩個主角,里見醫師與財前醫師。

  里見醫師是理想化的代表,事事為病人著想,甚至不惜與整個醫療體系抗爭,作出彷彿愚公移山的行為;財前醫師是唯我獨尊的代表,為求目標成功不擇手段,甚至以目標正當性來合理化錯誤的過程。整個劇情到最後,里見醫師因堅持不見容現實環境的高道德理想,被迫離開正在進行且大有斬獲的研究工作,而財前醫師則因為一次醫療上的疏忽,加上下屬的背叛,丟了尊嚴也丟了性命。

  里見與財前始終維持著一種曖昧的敵對關係。因理念上的不同,他們本該如此,可是如同「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這句話的涵義,這兩人也不斷從對方身上印照出己身的缺點,所以到最後,財前病危在床時,陪在他身旁的不是情婦老婆或待己如子的岳父,而是終生均互為勁敵,老說逆耳忠言的里見醫生。

  《校長不哭》裡面的白校長,讓我想起日劇《白色巨塔》中的這兩個主角。可惜的是,白校長只有一個自己,她無法像里見和財前那樣,從兩個分別存在的極端中領悟出之間的差異,並且讓堅持的理想在各種資源的合理協調下,得以繼續完成。

  然而,一如篇頭開宗明義的告白,我是支持白校長的。

  我可以理解在整個架構盡皆扭曲的台灣教育環境裡,要堅持高遠教育理想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老師不是聖人,就算孔子也有說錯話的時候,當校長堅持自己的做法,導致學校減班,連帶讓老師的工作無法安穩,縱使有再多的認同,難免也會產生動搖。我不認為不支持白校長的老師,就是不支持她那些美好的理念。同樣的,我也不認為應該本末倒置,就這樣將白校長的貢獻完全抹滅。

  是的,白校長不應該被神化為教育英雄,但這並不代表,部分教育界人士選擇易行坦途這種行為,就可以被合理化,駝鳥化。

  體罰學生是容易的,能力分班是容易的,讓學生只選擇升學這一條路是容易的,可是,並不是每個學生都適合在這樣的規則下生存,我們僵化的教育體制,並沒有準備教這些被離心力篩除掉的孩子們,到底該如何活下去,他們被迫自己去摸索,以本能做抉擇。翹課是容易的,混幫派收保護費是容易的,跳八家將贏得成就感是容易的,問題是,如果大家都活的這麼容易,那到底是誰要辛苦?

  幾年前曾回去看自己的國中導師,帶我們時她還不滿三十歲,加上教的是和升學沒有利害關係的家政,所以和其他科目的老師比起來,導師和我們學生之間的感情顯得格外親密。記得有次,某個數學老師要來借烹飪課考試,導師覺得我們好不容易帶食材來學校,堅持要讓我們繼續上烹飪課(至於煮菜和解方程式哪個比較有趣,就不在此贅述),於是和那個數學老師鬧的不太愉快。

  那次重回學校,發現老師變了好多。原本愛漂亮,堅持戴隱形眼鏡上課的她,已經改戴土土的黑邊膠框眼鏡,老師說兼了行政工作,忙到沒時間蘑菇在小事情上。老師說的輕描淡寫,我卻發現她身後的桌子上堆的,不再是食譜和繡花樣本簿,而是一落一落待處理的公文,以及幫其他老師批改的作業。老師說,課都被借光了,還教什麼?

  我突然感覺很悲哀,一種對於截斷美好回憶的不捨。國中那三年,是我這輩子在求學生涯中最快樂的三年,然後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烹飪課太歡樂,少考了那幾次試少上了那幾堂數學課的關係,畢業後就被遣送進國四重考班,又在父親的堅持下,不得不去讀其實排名很後面的高中,因為他想讓我成為家族裡第一個上大學的人。事與願違,我算是沒出息「控固力」打底打的很好,一直到最後,還是只有高中學歷。

  我羨慕那些被白校長帶過的學生,因為他們從過程中知道,除了努力讀書考上好學校之外,世界上還有更多有價值的好玩東西。我羨慕那些學生,因為有人肯告訴他們,除了用功讀書之外,還有更多能讓自己變得很棒的方法。我羨慕他們,因為這些東西,一直到我跌傷這麼多年,瘀青一身之後,才慢慢學會。

  不怪父母,人一旦成為父母,同時也變成世界上最脆弱的生物。不怪選擇用輕鬆方法教育學生的老師,因為他們自己也過的很不輕鬆。我想,我只是不巧身為那些不夠聰明又不幸運傢伙們的一份子。但就像詩人佛洛斯特說:「林中分歧為兩路,我選擇旅蹤較稀之徑,未來因而全然改觀。」,至少,在我生存的這座林子裡,還未曾出現過度熱情的執拗墾荒者來把僅存另一條路截彎改道,我的未來,還可以一直來一直來。

  很多人不但不聰明不幸運,更糟糕的是,一不小心就迷路走入沒有出口的山坳,再也回不來了。於是這些人便成了範本。你看,現在如果不努力,以後就會成為那樣的人喔。大人這樣對小孩說著。諷刺的是,那些山坳裡的遺民,當初也曾這樣被告誡過。

  未來,一直來一直來。白校長曾試著用自己的方法,擋住推土機,留下另一條路,讓一些夠幸運的孩子,能搭上在路那頭進站,駛往未來的列車。以後呢?當再也沒有像白校長這樣的引路人,還有多少孩子能擁有超出年齡心智的本領,在教育的蠻荒裡尋出讓自己展翅高飛的跑道,抑或就此同化為混沌蠻荒的一部分?

  如果每個人真的都可以笑到最後,那到底,是誰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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