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16日 星期二

品牌的附魔

嘴兼三頭六臂作家吳淡如是這樣詮釋今日越見走火入魔的品味文化:「把「對自己好」解釋成『買東西對自己好』,但在精神上對自己實在不夠好;一直堅持著穿衣品味,對於自己的未來卻毫無品味。在社交場合全身名牌者有兩種人,一是真正有錢人,二是時尚窮人,前者錢多到買什麼都無所謂,後者外表越光鮮,內在越惶恐。一個人『名實不符』的落差越大,自信的堤防越容易崩潰。

關於品味,倒覺得不必用那麼除魅務盡的眼光去看待。不能說迷戀名牌就一定是罪惡的,那些昂貴耗費大量手工製造的東西,當然有它不可移易的價值。雖不是絕對,但不可否認,名牌確實是架構品味的因素之一。人類因過度消費造成問題,卻把所有的問題全推到被消費的物品上好像也不太對勁。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態度,你是以怎樣的心理準備去看待那些名牌,以卡養卡豁出去買名牌,好填補自己不足的自信心,還是冷靜去品嘗它的氣氛質感,純粹為了美感而激發想擁有那些昂貴商品的慾望。

如果消費者連一點點獨立思考的能力都沒有,量推銷手法再憋腳的商人都能成為川普接班人

四年前加拿大作家娜歐蜜.克萊恩(Naomi Klein)出版過一本《No Logo》,講的就是知名品牌如何席捲整個世界,讓單一性的品味形成一種全球化趨勢的狀況,把對品牌與消費文化的批判做了清楚的總整理。據說影響力之鉅,使本書被視為左派經典,《泰晤士報》則稱作者為「三十五歲以下對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人」。

台灣的跟風一向比國際觀點慢半拍,不過這幾年好像也稍微嗅到這種品牌反思的味道。在知道了NIKE的血汗工廠,知道了星巴克的咖啡有些是由童工、有害殺蟲劑以及被剝削的勞工種植出來的,單一消費文化美其名為全球化,但最後裨益的還是一小撮資本家之後,一度以為自己的血管裡,也流著這種濃烈如伏特加的反抗因子。

不是布爾喬亞或BoBo族(遠目),但終究是過度理性,神經太敏感的人吧,實在很難避免群體動物那種與生俱來的奴性,當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同的時候,就緊張個半死。不過真要把每件事物背後的道德成分都考慮進去,再多腦漿恐怕也不夠用。

關鍵在於,我們無法在不純粹的世界裡,追求一種單向度的思考方法,進行死後也不見得有的末日審判。

真要說的話,附魔的不是昂貴的名牌商品,而是那些價值觀扭曲的消費態度,不是將面前皮革當藝術品揉製的手工皮匠,而是那些穿著Bally皮鞋,卻一心只想把全世界品牌集團化(沒有考慮到品味單一化危險)的貪心資本家。這年頭,屈臣氏我敢發誓那種slogan,聽來只會令人倍覺刺耳。美化商品或許只是刺激消費的手段,但資本主義背後的殘酷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刻意去隱瞞,哪天要是蕾絲洋裝下的惡魔禁不住貪慾蹦了出來,反更顯怵目驚心。

那些過度消費後使人感到空虛不安的因素,哪裡僅是冰棒太甜造成的! 以現在資本主義市場機制之層次薄弱,想要一勞永逸解決這些被刻意遺忘的問題,魚與熊掌兼得,看來有的等了,尤其在這些東西,很顯然無法用簡單的二分法來作區隔的時候。畢竟,傳達「啟示」的同時可能也在鞏固「偏見」,不論這「啟示」是來自魔鬼或天使。

2004年10月21日 星期四

人的織網

曉得是晚熟還是青春期拖的過長,最近才漸漸發現,人際關係這張網,果然是既難織又異常複雜的。

從年輕時的求學到後來出社會工作,我們或多或少都不斷在累積這類東西,作著以人為接觸節點的織網動作,而且理所當然,那之中會想吐露真心話的人,通常比表面上的數量少很多。這代表我們不總是真心和別人交往,可能只是工作上的人脈,或各種看似微小不足道,但確實能影響我們人生發展的理由。因為想捕捉構想以久的獵物,或單純只想藉此移動到另一條絲線上。雖然感覺有點蠻橫,但說人天性是群體(織網)動物,應該沒有人會感到無法理解吧。

我覺得人類在態度上必須學著謙虛,然而與生俱來就比其他生物聰明這這檔事,倒不必太過壓抑。前幾天看Discovery,發現人其實在剛出生才幾個月大的時候,就具有初步數字加減的觀念,對於危險的事物(如過窄的橋或樓梯),不用大人教,也早有警覺心。不過,這都是以“自我”為出發點發展出來的能力。

幼齡的小孩不必考慮要如何開發人際關係,對他們來說,那不是值得關注的焦點,就算從小看起來人緣頗佳的小傢伙,在背後也可能還是大人過度熱心的結果。小男孩和小女孩互相認定彼此是男女朋友,大多只是覺得對方長得可愛,加上大人在一旁推波助瀾,而不會將對方看作比“自我”更巨大的存在。小孩不必靠別人來肯定自己,因為他自己就自成一個宇宙:“我”想吃糖,“我”想看卡通,“我”想睡覺,而不是別人認為你應該這麼作。

我不免懷疑,為什麼像人際關係這麼重要的能力(克羅馬儂人的洞穴牆壁上畫的是人獵猛瑪,而不是猛瑪獵人,就是因為人懂得互助),人卻不是天生就會的?

我是這樣猜測,因為實在太重要了,而且人際關係的本質是極度複雜,所以創造人類的神(或任何具有同等力道的能量),不傾向讓我們在這麼年輕時就學會這個本事,因為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容易深刻銘印(Imprinting)在我們的腦海裡。當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終於因過度以自我為中心,而受到別人的排擠、屈辱,進而心生困惑時,那就是我們開始學習人際關係重要性的濫觴了。

自己其實一直是過度自我的人,不太擅長織網,只要能一個人結絲蕩來蕩去,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所以在成長過程中,不免受過一些傷害。之前還好,畢竟學校允許你某種程度以自我為中心,等到了入伍當兵之後,才算嚐到排頭。除了上級長官的壓力,就算同儕間也有摩擦。

當兵時碰過一個人,小我幾梯,算學弟,不過那人一開始就對我很有禮貌,總是學長學長叫著,也算留下好印象。但後來發覺,和那人明顯不對tone,並且漸漸有厭惡的感覺。那人表面上說一套,可是暗地裡又做另一套,如果不是和他在業務上有關係的人,很容易被他捧的心花怒放。他口才伶俐,為人機伶,所以人緣很好,尤其和女官(我們是旅上女士官最多的連)關係不惡,一旦和對方決裂,結果會變得很複雜。

退伍到現在快四年了,雖然禮貌上互留了電話,但果然再也沒聯絡。不過那種厭惡感,卻也沒那麼濃烈了。現在回想起來,那人的缺點,不過是喜歡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偷懶,或者偶爾對不順眼的人說些惡毒話,如此而已,嚴格來說,搞不好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當初的水火不容,換了時空,其實沒那麼嚴重。

詩人瓦萊里曾說:「從他們所展示的東西看,人是各不相同的;從他們所隱瞞的東西看,人是大同小異的。」這大抵也是著墨在人際關係上頭。喜歡或討厭一個人,通常不會像表面上那樣清楚分明,情人對你吼著恨死你了,要殺了你,也不太會是真那麼恨,幾乎相反的更多;詛咒在工作崗位上奴役自己的上司,希望他早一點爆血管死掉,好落得輕鬆,到哪天上司真的出了意外,正常人心裡還是起一點騷動。

人不可能有辦法去討好每一個人,當然,也沒辦法去憎恨每一個人,那需要太多能量和心力,並且不符合人的天性。

所以,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喜歡或討厭一個人,也不用怪自己不夠理性,然後過度去壓抑,就像詩人所說的,你表面上的樣子,只是自己希望別人以為你就是這樣子。

人類的文明發展是傾向委婉化,自然會朝收束不理性的情緒這方面前進,這不能說對或錯,就像你不能說資本主義到底是好是壞那樣。只要明白什麼是逢場作戲,什麼又是自己真正心屬的方向,將自己的底線把持住,這樣就很美好了。






【後記】

我一直不太能讀勵志類的東西,傳記也是,甚至看到幾個特定作家的名字,就看也不看轉頭便走,非常沒禮貌,可是怎麼辦,越來越發現自己寫的都是這類嚴肅說教的東西,簡直浪費掉我搞笑的才華嘛!

唯一能作出的解釋,就是這些東西其實是寫給自己看的。因為光在自己的腦袋裡想,那種立體感出不來,非得寫成文章,多讀幾遍,才會相信這些始終在腦海裡半浮不沉的概念,的確是有價值的。

我知道有所謂的後設小說(最近剛好在讀黃凡的《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而後設小說,簡單一點講,就是打破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藩籬,讓小說成為一種開放的系統,令讀者參與小說的完成(但這完成是永遠在進行的,因為理論上,永遠有人在讀)。

當然,比較深一點的文學理論我並不懂,不過的確沒聽過什麼「後設散文」之類的怪東西。首先,散文給人的感覺就是開放的,寫出個人的情緒或思想,然後透過不同的載體來和別人分享,而小說剛好相反,透過作家的虛幻之筆捏造出來,然後寫完就走人,小說家自顧自繼續進行下一個故事。

唉,我已經腦袋渾沌到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了。總之,我猜啦,大概是希望告訴正在讀這篇文章的各位,請把這些文字看作是一種開放的東西,不論對錯,以參考的態度來閱讀就可以了。

因為,我實在不習慣扮演“說教者”的角色啊(即使我已經喜不自禁地穿上那華美袍子了)。

2004年9月26日 星期日

戀舊物癖

 近重讀朋友的舊文章,發現她說自己是個持手術刀的女人,具有「如『手術刀』一般冷靜的特異性格」,所以是個「不會在畢業紀念冊上寫下『勿忘我』這樣字眼,不會在別人轉身離去時大聲的喊:『我不會忘記你!』 」的人。

  因為那是一種牽絆。

  對一個生活在空間窄仄人脈極度擴張環境下的現代人來說,不論所為何由,總不免和陌生人進行互留聯絡方式的動作。關於抄些無用的電話號碼,我以前也常做,在某時某地認識的新鮮朋友,因共同目標且身處共同環境,很容易就熟稔起來。那時氣氛是熱烈的,很自然認為將來也會如此下去,當下就互給了聯絡方式。然而,當整理出厚厚一疊蒙塵的電話號碼與mail時,才突然發現不僅對方/自己從沒來/去過消息,甚至連對方的面目都回憶的很辛苦。

  當初的熱情是假的嗎?應該不是,確實喜歡那人。

  人很奇怪,有時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見著對方還會感到陌生,有時只要稍微觀察過對方的一舉一動、言談或思考表達方式,就會明白和那人是match的。我相信,不只情人之間才會有一見鍾情。認定這點之後,像紮了根似的,就算分離再久,每逢航行於記憶之海的時候,總不忘邀舊人上船。

  對人尚且如此。

  和朋友不同,我從來不是個能輕易捨棄的人。小時候就這樣,心愛鯨魚布偶的塑膠眼睛被洗衣機洗掉了,腹側的線也有脫落的傾向,大概過不久就腸肚盡出。難過的要死,母親說,再給買一隻吧,我卻抱得更緊,因為有感情了,在小小心靈裡,懷中這隻瞎子鯨魚,永遠不會和另一隻一樣。或許有神秘主義的傾向,總認為除了會走會動的生物,連那些椅子枕頭之類的非生物,也是具有靈魂(當然,那時還不懂用靈魂稱之),不能隨便欺負。

  現在則比較會用”回憶”去解釋這種戀物的行為--戀的不只是那些單一的,無生命的物體,而是以此為扣環,進而拖拉出一整列深埋在記憶表土之下的回憶。這固然是一種牽絆,因為當思緒回到過去時,人的確很難再將自己與未來連結上。換個角度,這也是一種再確認,證明自己真的活過,真的和那些回憶有所交集,在一些人的心中起過漣漪,不是風中孢子,只為繁殖生存而旅行。

  因為戀,所以不定期進行對舊物的整理。母親也不喜歡丟東西,但那戀物卻是功能性的偏執,認為時不時,總會用到其實已近似報廢的東西。基於理性思考之可能,我並不這樣。尤其對待那些沒有回憶沾留感的東西。

  為了將雜亂空間整理出自己想要的面貌,於是大把大把將回憶感模糊的東西塞進垃圾袋,一種期待新生活方式(例如面對雜物,終於不用繞道而行云云)的亢奮使然,丟棄的動作,快速得充滿韻律感。而母親將舊物從垃圾袋裡拯救出的行為,則扮演另一種相抗衡的反節奏。面對我的詰問,母親總有辦法為屬於她的“戀”作出解釋。彷彿彆腳律師所做毫無說服力的軟弱答辯,一場衝突常因此而起。

  搬出來住之後,因為空間狹小的關係,只從舊家帶了一部分自己認為必要的行李,幾架子書,影音CD,墨綠色法蘭絨摺疊沙發,電腦桌和電腦,還有兩三個收容了小玩藝的紙箱。打開紙箱後,發現另一個黑色塑膠盒子,裡面散亂疊了一推形式不一的文件:抄著莫名其妙留言的髒污小紙片,高中畢業旅行同社團女生送的舞會邀請卡,四年前當兵,前女友寄去新訓中心的信,還有第一次寫小說,不知從多少本書裡抄出來的雜亂資料。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惱怒,這惱怒隨即轉變為一種尋不著出口的困窘。

  我為什麼會留著這些沾黏著疲憊回憶的物件?

  字體暈散不可辨的小紙片;到失去聯絡還只維持著暗戀關係的同社團女生;甜蜜得讓人感到難堪的過往情事;連自己都羞於再讀一遍的無結局小說......,這些當初令人感到緊密相連的回憶,全都以蠟燭融化的決絕態度,變成我不再關心,甚至早已決定割捨的存在。記憶變質的速度,竟快到我來不及反應。當戀的本質消逝了,殘留下來的東西,是否,值得我們這樣苦苦守候。

我望著紙箱裡的手動式碎紙機,不由得怔忡起來......

朋友說,這陣子又恢復剪報的習慣。以前總覺得留著佔空間,但因為工作關係,必須用專業的態度去做這件事。現在則不這樣,喜歡的幾乎整頁剪下,不貼也不分類。朋友說:「握著剪刀,感覺應該像是握著昔日戀人的手,心裡明白這是一份新的感情、新的體驗、新的溫度。有些感情也是可以放在心上,不是牽絆,不成負擔,很輕很輕。我想這是朋友的定義。」

人也是會變的,像雲一樣。朋友最後的結論。那麼或許,我也需要開始調整撫觸舊物的頻率,因為那裡面也總會夾著一些,不得不放在心上,卻沉重無比,令人連淺嚐都會感到揪心的東西。

我想,這是關於舊物的定義。




waylim 初稿於 2004/9/26

2004年7月4日 星期日

牽掛

直覺得,我是和妹很親的那種人。這當然不是她終於決定去大陸工作後,才勉強說出的話。

妹有個固定交往多年的男友,男友那邊的家族在大陸有工廠,去年也大約這個時候,她在韓國行之後順道去了一趟。表面上是陪男友,但其實依照她的個性,應該在那時就有了打算。雖是兄妹,這點就與我很不同,如果用符號做比方的話,她比較像箭頭,我則是破折號──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下一步會走到哪裡。

尤其身為長子的我,一但認真和小三歲的妹比起來,簡直就是劉禪那一類的敗家子了。

同是自我意識很強的女性,妹卻顯得更令人折服。

我們家很奇怪,女性意識特別抬頭,包括母親在內的兩個人,都是個性強烈富有力道的女人,所以小津安二郎那種用固定鏡頭,拍著家庭裡的女人默默進行日常瑣事的平淡畫面,從來不曾在家中出現過。母親是典型的牡羊座,實際行動永遠比腦子跑的要快,以至我常懷疑她是閉著眼睛炒菜的(但不可思議還是好吃的不得了)。妹則是天蠍座,性格固執強勢,但並不會令人感到無法苟同的反智難纏,然而前提是你必須和她同一國。雖同是具有超強行動力的人,但相較起來,妹的判斷力還是凌駕於母親之上,也更讓人信任。

我有時也許會顯得大男人,但始終將自己維持在不看輕女人的狀態下。我想這種敬畏,其實蠻接近渡邊純一那種,雖不完全支持女性主義,但至少用自己的方法試著去和女人好好相處的態度。當然,所謂的大男人,幾乎確定只是心因性疾病(就兩性相處而言),環境恐怕是至關重要的因素了。但對我來說,過於天真的母親,似乎不具備營造這種對立反差環境的能力,反而我在妹的身上看到一種,具有女性陰柔特質的強烈意志力展現。

讀高中的時候,父親投資失敗,家裡頓時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為了躲債主,我們賣掉原來的房子,四處搬家,在幾處貸款未清的房地產之間流浪。不過家當可以帶著跑,可是我和妹妹的學業卻無法比照辦理,兩相衡量之下,父親決定讓我通學,妹則開始過起她的轉學生涯。保守估計,債主追的緊的那一年,至少就換了三間學校。

我是精神散漫,又感官過度敏感的人,實在很難想像在那種環境中要如何生活,更遑論專心於課業上了。而且有些事情是這幾年才知道的。

因是鄉下學校,根本沒有人意識到那樣做會使人感到痛苦,也不在乎,再加上小孩子其實是很狡猾的,知道不可以欺負有錢人或家長會長的小孩,總之是一段很慘澹的歲月。小流氓的騷擾不用說了,連稍具善意的朋友都寥寥可數,妹唯一可依靠的,除了家人,就只剩轉學前的同學了,可是我很明白,在那些碎裂的鏡片當中,要看見完整的影像談何容易。

「以前那種凌虐,最讓孩子感到痛苦的,是被整個集團所憎恨,而不是疼痛。」這是村上龍某部小說裡的台詞。和現實對照起來,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後來,經濟的情況更加惡化(我記得那時根本不敢回老家過年,因為借過錢的親戚都眼巴巴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妹國中畢業了,可是在連我高中註冊費都要班導代墊的情況下,根本連像樣的學校都讀不起,只好草草找了一間二流高職夜間部入學,和妹幾乎無話不說的我,卻從沒聽過她的抱怨或訴苦。總是這樣,妹一向不輕易對人吐露真正的心意。

回想起來,的確總是這樣。

家裡幾乎不打人的,父母親都是講理,傾向把小孩子看得很聰明的那種人,信任語言的力量多過藤條。所以印象最深刻,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便是妹國小的時候,從父親的薪水袋裡偷抽了一千塊那件事。

至今還是沒人弄懂,妹究竟偷那一千塊作什麼用。照理說年紀那麼小的孩子,對於金錢的概念根本還未建立(要不然也不會這麼莽撞大膽),離真正偷盜的秉性邪惡還有一段距離,一開始父親也只是要妹好好說個理由,並沒有動怒的意思。可是妹就只低著頭抽抽咽咽地哭,什麼話也不肯說。也許是不小心意識到,要是女兒就此走上人生岔路,接踵而來罵髒話離家出走未婚懷孕怎麼辦,這種當父親的人的潛意識深沉恐懼(我的寶貝小公主到哪裡去了?),一向謹言冷靜的父親,竟衝動地一把拎起妹的衣襟,把她提到祖先的香案前面,抓了棍子就要招呼上去。

我在一旁嚇呆了(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啊!),腦袋一片空白,卻什麼事也幫不上忙,急瘋了,不知哪裡借來的膽子,跑到妹的身旁撲通雙腳就跪了下去,陪著一起哭。兩人後來回想起來都覺得荒謬,互相取笑著,簡直和八點檔灑狗血電視劇裡演的一模一樣嘛,可是當意識到自己只是試圖忽略某種不可磨滅的曖昧記憶時,比膽汁還苦澀的糟糕氣味,便從喉嚨裡湧了出來。

妹那種義無反顧默默接受一切,即使被打倒在地也無所謂的頑強態度,只會讓人感到更心疼。

所以我常常這麼告訴自己,既使力量再怎麼薄弱,至少要讓妹能過的稍微幸福一點。結果事實上,好像正好相反過來,變成被牽掛的一方了。

看著e-mail中,妹頑皮地用畫筆在自己臉頰上畫漩渦的相片,一不注意心就酸了起來。就算是威力無窮的原子小金剛,也是在有了妹妹之後,才變得更像人吧,雖然有時可能會因此而暴露了缺點,或者陷入被惡人操弄顯得憋腳的地步,但那種拼了命說什麼也要保護妹妹的模樣,真的是非常迷人。

我是那種一開始很熱情,不過一旦意識到不可能再進去之後,就會瞬間冷淡下來的人。如果那時的臉孔被不相干的人看見,十之八九會被認為是冷酷無情的傢伙。然而,當和妹很有默契地在同一時間說出完全相同的話,或者在對方按電鈴之前心有靈犀提前應門,因此相視而笑的時候,對於自己並不是無情的人的這種信心,才得以再次鞏固起來。

所謂親情是一切感情的基礎,說的就是這個吧。

2004年4月27日 星期二

關於嘔吐的記憶


個禮拜被我那群酒肉朋友拖去花天酒地。瘋了一陣後,發現某個朋友表情不太對。一個人默默縮在角落,太安靜了,那人平常不是這樣。故意靠過去想找他說話,朋友卻悶不吭聲,那時突然感覺到﹐原來他也是不輕易求援的那種人。

我的感官並不特別敏銳,心思也不細膩,但不曉得為什麼,那天我就這樣默默陪著朋友,企圖給他一點力量。甚至想告訴他我正在吃藥的事情。現在想想真的很莫名其妙,為什麼非得告訴他這種事不可,難道不怕他的鬱悶加重嗎?是要告訴他你看,有人比你更慘喔,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然而其實那時我連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曉得。真是糟透了的主意。幸好包廂裡實在吵得要命,終究還是沒說。

回家的時候吐了,不是唏哩嘩啦那種,而是一陣一陣慢慢吐。以幾乎乾涸的大理石噴泉雕像終於又流出幾滴髒水的姿勢。覺得很不可思議,我酒量並不好,卻很少激烈地吐過。既使退伍那次喝到整個人掛掉趴了,也是頭痛的要死,好幾天精神不振而已。不曉得這種生物性反應和意志力有無相關。

抱著馬桶的時候隱約想起,上次這個動作出現,大概是小時候發燒很嚴重那次。發燒的理由很怪,因為牙齒撞斷的關係。

在公園玩火柴盒的時候,也不知運動神經太差還是怎樣,竟一頭撞上那油漆業已剝落的鐵欄桿,清脆地喀的一聲,上嘴唇砸了上去,門牙在內部柔軟的肉上留下一道血痕,然後感覺牙齒搖搖晃晃,彷彿是黏上去的紙片。沒哭,並不是硬撐,很自然地不想哭,甚至有點興奮的感覺,有點你看我沒哭哦那種炫耀的心情。陪在一旁的阿嬤擔心地摸摸我的頭,唯恐寶貝孫子腦震盪,結果這個阿呆孫子竟然像隻猴子似的,又掛回火柴盒爬上爬下。那天傍晚,我就發燒了。

難過也不說,等到在馬桶吐的時候才被發現。也是一樣,一點一點吐,酸臭的胃液沾著嘴唇裡破裂傷口的血腥味,在馬桶水上漂浮出奇妙的圖形。

到醫院掛了急診,躺在病床上打點滴,可是心情一點也不難過。因為是第一次掛急診,第一次打點滴(不過看到針的時候還是有點怕),第一次躺在醫院鋪著雪白床單的病床上,體驗病人那種唯我獨尊,三不五時就有人來摸著你的額頭問你,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啊的快感。總之,是狀況外還不賴的第一次經驗。

醫生仔細檢查後發現,只是發燒沒有腦震盪。但並不是感冒扁桃腺發炎引起的發燒──雖然這幾乎是我未來十幾年發燒的唯一原因──醫生伸出手指探進我的嘴裡,溫柔地撫摸過我的門牙後告訴母親,牙齒撞壞了嘛,因為神經壞死,引起內部組織發炎,才會間接導致發燒的情形。這不看不行喔,牙齒對小孩子最重要了,總不能讓小孩老是吃稀飯妳說是不是。醫生以參雜著隔壁鄰居借醬油熟稔語氣的專業口吻,告訴守在一旁的母親。

於是,我開始了長期到牙醫那裡報到的生活。

像劉佬佬進大觀園一樣,我對那異世界新奇的感覺,壓制了本能與身體之間產生的對病痛的恐懼共感。躺在牙科新奇的百變電動床上被一大堆精密如槍砲的儀器伸進嘴巴裡,在明亮地下室照小小張牙齒X光相片,被人用鑽孔機在嘴裡探勘鑽洞抽出牙神經礦脈。然後我還清楚記得,醫生用金屬夾子把那根幾乎看不見的神經,捏到母親眼前晃呀晃的。妳聞聞,那個名字頗像武俠小說男主角叫一嘯的醫生拉開口罩對母親說,都臭掉了是不是?

這是我唯一討厭那個牙醫的地方。因為被迫聞牙齒臭神經的母親,未來只要找到機會,總是無限上綱這噁心的經驗,以緩解那些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人生困境焦慮。

除此之外,我對醫院好像一直有種奇妙的憧憬,總認為只要住進那些地方,同時也就擁有光明正大用扁嘴回絕討厭事物的豁免權(一如普世想像裡總是光潔如新安靜如眠的天堂烏托邦?)。是幼稚吧,這念頭竟持續到幾年前,我和病重的祖母一起被困在醫院一個多月後,才終於連根拔除。

父親禮拜天的時候到我住的地方。印象中,這是搬家後,他第一次過來。

先是在我住的套房裡轉了一圈,講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例如家裡的小狗不曉得為什麼,每次剛洗完澡身上就發現跳蚤,諸如此類細瑣到連矯情的我都覺得無趣的事情。然後,他便一屁股坐在我的電腦前面,開始上網。雖然公司也有電腦,不過父親似乎不太會用輸入法,從頭到尾都是單手握著滑鼠,只偶爾艱難地在鍵盤上用一陽指輸入法key in幾個字,按鍵滴答聲的間隔久到會讓人以為手指頭是不是睡著了啊。

我半躺在床上,手中捧著張惠菁的《告別》。這本書的封面,是我上半年以來最有感覺的一本。一群小到幾乎會讓人以為是髒污的海鷗(從翅膀弧度判斷) 。一家似乎不太熱鬧的酒吧。在鏡頭遠方傳來,若有似無的潮浪聲。封底立著的幾根未開的悠閒路燈。當然,還有那冷調中透著祥和的天藍色主調。我記得洪範是老書店了,沒想到竟也能設計出這麼富詩意的封面。

陽光從落地窗灑了進來,巧妙地在捧著書的手背下方止住,讓我一面能不被刺眼光線干擾繼續閱讀,一面還能讓下半身享受暖暖的日光浴。我住在城市裡,藉著閱讀住在另一個城市的作家對城市的觀察,來緩解那些超出理解範圍的人生困境焦慮。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酸酸臭臭,要不要檢查一下,冰箱是不是有東西壞掉了。」父親依舊專注在電腦螢幕上,頭也沒回的問。

我想,還是不要告訴他我昨晚嘔吐的事情吧。

2004年4月2日 星期五

阿母,我得了引言強迫症!

是否也像我一樣懷疑著﹐明明使用的都是你我能辨能寫﹐被翻譯過或直接書寫而成的文字﹐為何一旦落到那些一個個了不起包括不同年齡﹑國籍﹑文類﹑性向(有時我甚至懷疑是星球?!)作家手上﹐竟精妙輝煌宛如貴金屬﹐彷彿我們未曾看過使用過的龜甲獸骨天書﹖

以上這段假設﹐大致可以將我接下來文字所要處理的意義全都解決掉了。

曾在某友臺留言板上﹐被臺長這麼質疑但有禮貌的問起﹕「你如何能這樣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這部分絕對是誇張溢美了)﹐老是”某人說”或”依照文獻記載”呢﹖」然後這位臺長又很體貼的為我搭了下臺階﹐問我是否記憶力驚人﹐亦或者平日養成抄寫筆記的習慣。

在領教過眼盲詩人波赫士可以默背N篇詩文典故﹐到了後期幾近全盲卻猶能四處演講自如(所以他演講時眼睛都朝上看﹐彷彿正在接受某種神秘天啟)的傳奇事蹟後﹐我便不再對自己的記憶能力抱持任何信心。

所以﹐答案很明顯了。

有一段時間﹐大致是剛剛讓寫作和閱讀成為生活習慣的三四個月之間﹐我開始不可抑止大量閱讀﹐以一種只要有字的東西(諸如有小常識的日曆﹐包燈泡的舊報紙)就可以讀得津津有味的狂熱態度讀著。對於這種行為,我回頭作出的解讀是﹐那時的我就像一條乾到纖維發硬的毛巾﹐一遇到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吸個“粗飽” 再說。

因為之前並沒有養成有系統閱讀的習慣﹐所以除了幾本從老妹那裡A來的網路小說﹐以圖片為大宗的流行時尚與運動雜誌﹐文字質量綿密到足以止我當時那種 “奇異心智飢渴狀態”的書﹐可說是半本都沒有。 於是我想到了近在咫尺藏書萬卷的圖書館。

說來慚愧﹐那張薄薄的借書證也辦了好些年﹐之後圖書館全面電腦化之後﹐還湊熱鬧趕新潮跑去換了張有條碼的新卡﹐可是印象中也只用了那麼一次﹐記得是為了遊戲破關的需要(註)﹐拿去借了幾本山岡莊八寫的《伊達政宗》﹐然後就和那些莫名其妙不曉得哪兒弄來的貴賓卡百貨折扣卡﹐一起被我封印到皮夾最裡層。

存在主義者說﹕「如果斧頭有靈魂的話﹐那必定是在它被用來砍伐時體現出來的。」唉﹐好一張有體無魂的借書證啊﹗

所以﹐為了治療我的「閱讀成癮症」,以及幫借書證找回屬於它的靈魂﹐我規定自己一個禮拜必須至少上圖書館一次﹐並且還以罕見的決心約束自己﹐每次必帶紙筆去抄寫書中的字句重點。事實上﹐會決定以這種近似“被虐狂式”(我唸書時極厭惡寫筆記)的方法來貫徹讀書計畫﹐還有另一個原因。

我的閱讀啟蒙不算早﹐但風雨欲來的氣勢卻宛如積存過久未洩洪的水壩般﹐一下子炸裂開來﹐擋都擋不住。

不過﹐就連有魅力有能力﹐南方朔引沙特的話說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叛逆青年」﹐直到今天人頭肖像還被印在流行T恤上的拉美英雄切.格瓦拉﹐也無法在他有生之年就遂行意志革命成功﹐規模小很多但意義也很重大我個人的閱讀革命背後﹐也有一整個頑愚非常的既得利益組織存在著──我彆腳渙散幾乎無法控制的精神集中力──當然﹐也不能忘了它的那些幫兇﹐包括好Game永遠出不完的PS2遊戲機﹐好料永遠下載不完﹐新奇資訊永遠瀏覽不完的網際網路﹐還有資歷最老﹐影響力最鉅的Idiot Box﹐電視。

為了讓我的集中力不被任何外務干擾﹐我遂從開始就秉持著一次性就地解決的方法﹐從不把書外借帶回家﹐逼迫自己必須在圖書館裡閱讀完畢﹐以免節外生枝。

不過也不是每本書都容許你以這種方法對付﹐據科學家調查﹐對一般人(未受過速讀訓練)來說﹐一個小時裡最舒適的閱讀字數﹐大約是三千個字左右﹐以我每次上圖書館大概待四小時來看﹐樂觀估計﹐一趟讀下來最多算一萬五千字好了﹐就這點本事﹐我看連《小王子》都讀不完。

圖書館畢竟不比自家書房﹐誰也不能控制書的借還流向﹐於是常常會有禮拜六晚上沒讀完的書﹐到了禮拜天早上就被人借走的情況發生。為了避免這種憾恨﹐在閱讀一本書之前﹐我通常會快速瀏覽過一遍﹐評估是否能在一兩天內讀完﹐如果不行﹐那就挑重點來看﹐再配合著關鍵字句的抄寫﹐讓自己在短時間之內對面前這本書﹐能在梗概上有大致的掌握。

永恆的漫遊者,被尊稱為「歐洲二十世紀最偉大知識份子」的班雅明﹐一生在文學哲思界遊手好閒﹐無法為後世評論家所定義(作家唐諾因此稱他為人類史上心靈最自由之人)﹐而且他自己還自許是個收藏家﹐除了一些小玩意﹐如玩具﹑郵票﹑帶圖的明信片之外﹐理所當然也包括書。

更準確點講﹐他其實是終生熱愛書中格言﹐並進而收藏引用之﹐甚至更形而上將這些收集來的格言佳句 ﹐視之如同一個個完整的生命(『我作品中的引言就像路邊的強盜﹐發起武裝襲擊﹐把一個遊手好閒的人從桎梏中解救出來』)﹐而眾所週知﹐班雅明終生野望便是寫一本全是引言組成的著作。

縱然骨子裡的確隱藏著不謙遜的部分﹐但還沒膽大妄為到敢跟上面那個偉大美妙靈魂相比﹐也不認為自己具有品味良好的火眼金睛﹐能一眼就挑出浩瀚書海中值得獨立咀嚼的格言佳句﹐不過將班雅明的野望當作是一種理想﹐一種激勵自己持續閱讀的目標﹐倒還是可以的。

引言魔人,於焉誕生。





附註:

有在玩日本歷史策略遊戲的朋友一定知道我在講什麼。日本人天性龜毛﹐這點也體現到他們製作遊戲的態度上﹐只要歷史上發生過的種種事蹟﹐你一定可以在遊戲裡重現﹐不過為了忠於史實﹐事件引發的條件常常很複雜﹐例如本能寺之變時﹐織田信長要在某某城﹐而明智光秀又要擔任某某軍團長諸如此類﹐如果沒有點史學常識﹐要誤打誤撞談何容易﹐這時那些歷史人物的傳記就成了最好的遊戲攻略了。

2004年2月25日 星期三

建構給解構的第一封信

TO 解構﹕

前幾天你告訴我對於一個叫李家同的人感到很生氣,因為他用一種簡單的方法去定義你那一代人。

我很少見一向隨和的你那麼生氣,所以剛剛特地去找出那篇報導,稍微了解一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發現李家同教授其實此舉原本立意為善,只是因為擔憂現在大學生基本的人文常識不足,而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擔憂之情去投書。

但我也的確覺得,你的生氣還是有些道理,李教授這份問卷調查的內容和質疑的方向,其實確有瑕疵不夠周全之處。

謝材俊(就是你以前很喜歡讀他的NBA評論那個作家唐諾)曾在他的書中提到過,他認為在他認識的人當中,作家阿城是他感覺最接近孔子的一個,他說﹕「但際遇、趣味乃至於現實求生本事相像並不稀罕,阿城和孔子驚人相似之處在於,阿城不排斥抽象的文字學習(事實上,他是此中高手,從不民粹從不反智),也一樣有足夠的聰明和專注作純粹概念性的思考,但他總要把抽象的問題拿回來,放入他趣味盎然的世界好好涮過,就像他北京的名物涮羊肉一樣,如此才得到滋味好入口,也因此,所有的概念抽象符號,在阿城身上都是有現實內容的,他不放心加以浸泡過的,有著實感的溫度、色澤、甚至是煙火氣味。

非常非常大膽的看法(謝材俊自己則是說﹕『會不會太刺激了一點?』)。

但我覺得謝材俊先生點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阿城之所以被他認為具有孔子的特質,不是因為他的什麼震古鑠今驚人聰明才智,重點在於,阿城並不把這些概念性思考非常武斷的獨立出來,而是融入現實熱騰騰的生活當中。

同樣我們知道,孔子偉大之處,也並不在他的聰明才智或人生智慧,即便他的確是古今少有的智者。甚至論聰明才智人生智慧,孔子當初曾有禮貌去請教過的周朝守藏史(圖書館長)老子﹐並不會比他遜色多少。孔子的偉大之處,其實在於他的入世精神(阿城的說法﹕『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實實在在不標榜。』)。

再有價值的概念與意識,也需要與現實相連結才能真正顯現出作用。所以光用平面的名詞來檢驗一個人的人文素養,是否真那麼意義重大呢?關於這點,我和你有一樣的疑問。

我還沒有完整看過那份問卷的內容,但相信以李家同教授的智慧和經歷,不至於出些不夠水準或刁難至極的問題,我也相信在這些選項裡面,也的確都是值得存留下來的人文常識。

然而,套句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吳齊殷,在那篇《世代變遷造就不同價值》裡的說法﹕「在看一個世代的特性時,絕對不能抽離那個世代所成長的外在環境。」問題不在於這些常識夠不夠格被存留下來,而是,它們是以什麼樣的方式使自己能夠被存留下來。是以一種乾巴巴教條式的狀態,強硬灌輸到現代年輕人的腦子裡,還是融入現實環境中(這意味可以和現代文化互相作驗證),以更適合的角度切入年輕人的生活裡。

沒錯,某些思想之所以被凝縮簡化成一種概念,為的是能夠更迅速去讀取使用,但一個概念被流傳下去的先決條件,卻必須仰賴載體的有無,這也是人(更精準的說法:人腦的記憶思辨能力)在這歷程中扮演的角色定位。如果一個值得留存下來的概念,無法被載體/年輕人接受,那自然就離消亡不遠了。為什麼不被年輕人接受,我以為某種程度上,是這些概念的既有保存者弄錯了傳承的方法。

李家同教授表示:「大多數學生承認他們平時是不看報的,即使看,也只會看影視、體育版。」以我自己做例子,在我二十歲的時候,也是李教授口中只會看影視體育版的人,一拿到報紙就把社會版副刊”過濾掉”,像樣的書也沒讀過幾本,書架上不是籃球雜誌就是漫畫、流行雜誌和遊戲攻略(很熟悉吧,不就跟現在的你一樣),可是我覺得,這種照李教授的標準來看,近似”反知識”的行為,其實是某種被訓練出來的反射機制。  

我在自己的那篇《閱讀與寫作的循環》裡曾提到這樣一段經歷﹕「閱讀對我們來說,就等於啃死板板的教科書,就等於為應付考試而衍生出來的制約行為(被電擊卻不能選擇拒絕再玩?!),從我們的惶惑眼神看出去,文字一向都只是無解數學公式的延伸,艱澀拗口文言文的變體,以英文字母為建料構築出來的煉獄,毫無任何可愛的空間。

在臺灣這樣劣質的升學環境當中,常常我們稍稍興起好奇心想要開啟閱讀之門時,就先被門上設定的自動關閉裝置夾得哇哇大叫掉眼淚了。制約的教育方式,讓我們從小對文字產生恐懼,而我們又不被允許看漫畫,因為那裡面什麼營養都沒有(即使某些漫畫的考據和人性描寫並不輸文本),也不被大人允許讀金庸倪匡,因為其內容都是光怪陸離未經考證的情節。殊不知對年輕人來說,閱讀的靈韻(班雅明口中的aura)之所以會產生,常常就在這些”不值一顧”的玩意兒裡燃燒出來。

我有不少朋友因為玩日本策略遊戲,跑去讀了整套德川家康日本安土桃山戰國史,因為迷公視《孽子》裡的范植偉迷《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奇》裡的劉若英,跑去網上找白先勇張愛玲的資料,我自己則是因為玩RTS即時戰略遊戲,搞不懂為什麼有手推車科技是北歐維京人而不是天才諸葛亮發明木牛流馬的中國人,韓國的龜甲船為什麼皮厚攻擊力強到近乎無敵,索性到圖書館搬了整套李則芬將軍的《五千年戰爭史》回家研究。

因為找不到認同感,所以年輕人不讀社會版不讀副刊。因為想找認同感,所以年輕人會為了遊戲為了電視劇,去讀那些比歷史課本厚重繁雜百倍的大部頭書,查不寫網路小說不辦簽書握手會的老派作家的資料。

這樣一來,不只是你,連我都不禁要問,如此捉摸不定,似是而非的常識,它存在的意義到底在哪裡。謝材俊在對阿城《常識與通識》一書的導讀裡是這麼說的﹕「常識沒什麼了不得的,甚至說對說錯都沒那麼要緊,而是它是雞啼,morning call,是清醒的聲音。

希望這個雞啼這個morning call,叫醒的不只年輕人而已。

所以,你就別生氣了,任何有價值的事物,從來都不會被單一的簡單答案所構築出來,其中一定還有很複雜的部分,必須溫柔以待,耐心追尋才能得到,就像我一直學不會的背後和跨下運球技術,你卻能運用的相當漂亮是一樣的道理。

對了,說到這裡,我們這個禮拜天再一起去打球吧,你教我運球,我也順便把那天你在我家翻的興趣盎然的幾本書帶給你,好不好?



建構 於 2004/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