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6日 星期六

小說的演與說


實講我最近被某件事搞糊塗了,我總想不透,到底哪種小說,才是吸引人的小說。

寫出七冊兩百多萬字意識流鉅作《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當初被某出版商婉拒出書時是這麼被告知的:「我或許理解力稍差,但很難相信有人花三十頁篇幅去描述入睡前輾轉反側的情形。」很顯然,那個出版商並不認為他眼前厚厚一大疊手稿,將來有機會成為吸引人的小說。但時至今日,《追憶似水年華》理所當然成了經典,甚至在意識流的領域裡,更隱然幻化為某種巨大難撼的標地物,那麼,上面這段老實不客氣的回絕又是怎麼回事(印象中,不識千里馬的遲鈍伯樂,似乎也不僅一位)。

最近在安貝托.艾柯的《悠遊小說林》當中讀到一段話,也許剛好可以提出來作對照:「文本是部疏懶的機器,希冀讀者也加入操作,果真如此,文本又怎麼能顧盼留連,好整以暇地緩步而行?虛構作品旨在描述人物的行為,讀者想知道的是最後的結局......當印第安那瓊斯背後蜂湧著一大群敵人,別浪費時間,丟掉那些微妙的心理枝節,直接切入高潮!」不過艾柯在說這話之前,也補了一段卡爾維諾在說明快速筆法時的提醒:「我並不是說快速就是好,敘事時間也可以拉長,週而復始,或停滯不前......為快速辯解,並不意味著否定緩步慢筆的趣味。」因為有了這種趣味,我們才能將普魯斯特供奉進萬神殿中。

或許之前涉獵的都是氣味相近的小說(如作家伊君所言,湯湯水水的村上春樹),所以一時之間還無法會意過來何謂艾柯口中的「流暢的故事性」,不過前陣子讀完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和《異鄉客》之後,終於明白這是什麼了。

流暢,當然,馬奎斯的文字當然是流暢的,甚至流暢到讓人覺得有點浪費的程度,相較於那一百年份燦燦發亮的素材。馬奎斯霹靂啪啦一本解決掉的《百年孤寂》,我敢打賭,普魯斯特有辦法窩在那裡寫一輩子。看看為了《人間喜劇》(加上五萬杯咖啡)寫到掛掉的法國大文豪巴爾札克吧,意識流鐵定又比寫實主義更能無限延伸了。

但,流暢一定是通行無阻的嗎?就像前面卡爾維諾好心提醒我們的一樣,在極端的思維下,我們可能也同時失去了許多有趣的東西──當我們沒電視看,我們只能讀書,可是當我們有電視看時,讀書又變成為次要選項(當然,趁棒球轉播攻守交換空檔讀的書,肯定不會太深刻了)。

說真的,深沉思考而後下筆,的確是種很過癮的寫法,在書寫過程中一字一句琢磨,整個人沉浸入小說情節中,彷彿自己便是主角,每個角色說出的話,某種程度上,即是作者心中醞釀出來的潛意識,於憑空虛構情節以創造小說這點來看,這不啻是更接近作者自身意志的寫作方法。然而,這同時也可能是一把兩面刃。

基本上要嘗試這種創作方式並不難,只要寫作者有足夠強度的思考能力,且願意花時間去創作,通常都可以順利生產出來(當然,也只是生產而已)。問題是除了「放」的能力,這種寫法更要求「收」的本事,因為理論上,思考不可能有終結的一天,我的意思是,一篇小說如果只有思考的部分,而且作者很明顯沉溺於這個部分,那麼這篇小說就根本沒有寫完的可能--沒有結局的小說--這裡指的是真正沒有結局的小說,不是隱藏起來,或者留待讀者自行去體會,如我們永遠也不知道《挪威的森林》裡最後綠和渡邊有沒有在一起那樣。不,不是那樣。仔細想想,這真是挺恐怖的一件事。

時至今日,不得不承認,說故事能力的確是一種逐漸失傳的本事,而且似乎越來越有被喃喃自語大軍生吞活剝的態勢。我相信,這也是為什麼小說家袁哲生自殺的消息傳開後,會更令那些老練的說故事者(如張大春)惋惜的原因,因為袁哲生幾乎已漸漸成為五年級作家以降「說部」的接班人了。

再舉一例,不像暢銷作家的暢銷作家(譬如文風,產量)朱少麟,有兩本小說被選入聯經辦的最愛小說一百活動裡,分別是《傷心咖啡店之歌》和《燕子》,可是在某些評論家眼中,《燕子》似乎是更成熟的作品,因為和《傷心咖啡店之歌》比起來,那種辯論說理的部分明顯少多了,但相似的深刻探討依然存在,只是換了另一種更順暢的方式表現出來(焦桐:『在《傷心咖啡店之歌》,主題猶依賴辯論”講”出來,到了《燕子》,則明顯增加了行動的份量,由事件”演”出來,這是令人驚喜的藝術躍進。』)。

這大概是關鍵了,小說思考的部分到底是演出來還是說出來的。

之前林林總總講的約莫就是這意思。人天性對於說教有一定程度的反感,尤其你作者大剌剌擺明在說教。雖然其實你沒這意思。閱讀,在小說這部分似乎更是如此,求的不外乎是想從現實世界跳脫出來(但並不一定脫逸真實,可能只是輾轉進入另一種真實),如果翻開小說看到的還是我們之前想逃避或承載過多的東西,當然不容易被接受,甚至有很大的機率因此被人匆匆略過,連讀的興致都沒有了。

當然,前提是我們還肯讀。再次強調卡爾維諾說的:「為快速辯解,並不意味著否定緩步慢筆的趣味......」只要你有本事駕馭寫作這頭頑獸的話。



附註:圖為普魯斯特在巴黎的故居,因體弱多病的緣故,自1906年哮喘病加重後,普魯斯特便在臥床上從事創作,一直持續了12年之久。

2006年5月5日 星期五

故事的極限

 家族書寫」和「完美異性原型」是兩個我始終相當著迷,卻無法輕易下筆的文類,深怕如果寫的太好太完滿,將來就再也沒東西可寫了。宛如甜蜜負荷,捧著珍愛的詩集卻一輩子不忍讀盡。雖然有點味覺倒錯,不過類似情境約莫可參考《食神》好姨的味蕾高潮哀嚎:「為什麼讓我吃到一碗這麼好吃的叉燒,如果我以後吃不到怎麼辦?」橋段。

想起本雅明講過的一段話:「沒有一篇故事會不許人追問『那麼後來又是如何?』相反的,小說一旦在頁底寫上『全篇完』的字樣後,便不能再有向前進展的希望了,因為它邀請讀者由此開始思索一個生命的意義。」也就是說「最重要的不是停下來想清楚什麼,而是如何在從容廣大的未知世界之中持續的漫遊下去。」亦如米蘭昆德拉所講的:「在無限大的世界一種無所事事的冒險旅行。」 嗯,原來如此啊。

所謂的說故事最珍貴的地方,並不在於敘述闡釋多麼精準無誤,背後的立論觀點如何宏大無匹,最重要它必須是浸泡在活生生的世界裡(這無關虛構或寫實),被說者與聽者所親身參與,換句話說,這些故事,就是我們,以及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

我們透過這些故事來互相撫慰、溝通、了解,然後大人在說故事的途中變成了孩子,孩子則因參與了大人們的故事而確切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單的。如果把這本硬皮故事大書扛到桌子上翻開,我們看到的將會是人類生命延續的光譜圖樣。 所以,故事從來不會結束,始終只是換個人來說罷了。人與故事,均如此。

靈魂逸失

 殼機動隊TV版最近又在重播了。

有一集是這樣的,攻殼車塔奇克馬(我才不要叫他們”達駒”哩)從外面胡亂撿了個靈魂容器回來,九課一個觀測員連結進去結果就掛掉了,但既不是病毒也不是被攻性防壁反噬,彷彿自願迷失在裡面,靈魂被羈絆住了。然後當然就換素子姊姊上場囉。素子連結進去後發現,靈魂的所有者在那個容器中建立了一座虛擬電影院,專門播放自己創作出來的作品,把進去的人統統吸引住了,因此不想回到現實世界,甚至很難想像地,連少校如此歷盡凶險折難的戰士,也被電影感動得一塌糊塗還掉了淚。

不過,少校最後還是回過神來,選擇離開那座迷人的虛擬電影院。靈魂容器的所有者(後來知道那是個在現實世界找不到贊助人的失意導演)對素子說,你真是個強悍的女孩喔,果然是現實主義者嘛。

如果你認為非浪漫主義者,就是現實主義的話,那也無所謂了。」少校是這樣回答的。

自己的人生活到現在為止,可說相當任性且亂來,完全是依照小孩子的方式去揮霍,實在很令人苦惱。但就像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生存欲的人一樣,可能只是還沒有找到能具體將那些生存欲凝聚起來的容器罷了,如果真的沒有生存欲,那早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吧。某部漫畫好像就是這樣,一個少年得了一種怪病,會不知不覺地「自我擴散」,然後就消失了。不管他期望與否。

或許癥結不在於該不該活下去(都已經活下來了不是嗎?),而是在於要用何種能被自我接受的方式進行下去。塔奇克馬用資料運算與情報蒐集的能力,創造了一種全新樣態的靈魂,事實上那並沒有超出人或少於人的,只是剛好適合自己與生俱來的容器。那個將自己的大腦切割下來移植到電子裝置裡的導演也是如此。

總之,最近過得實在有點糟,差點連ADSL都繳不出來,身體的疲憊感很嚴重,動不動就陷入昏迷,想說就這樣輕飄飄消失了也不是不可以。啊,沒錯,應該就只是,這樣子而已。我想,只要再BT個幾G,或者天氣熱到那些美眉終於肯套上熱褲露出汗水淋漓的大腿時,我,應該又會活過來了吧。

嗯,真慶幸我只是個好色且拘泥眼前爽感的靈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