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4日 星期日

牽掛

直覺得,我是和妹很親的那種人。這當然不是她終於決定去大陸工作後,才勉強說出的話。

妹有個固定交往多年的男友,男友那邊的家族在大陸有工廠,去年也大約這個時候,她在韓國行之後順道去了一趟。表面上是陪男友,但其實依照她的個性,應該在那時就有了打算。雖是兄妹,這點就與我很不同,如果用符號做比方的話,她比較像箭頭,我則是破折號──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下一步會走到哪裡。

尤其身為長子的我,一但認真和小三歲的妹比起來,簡直就是劉禪那一類的敗家子了。

同是自我意識很強的女性,妹卻顯得更令人折服。

我們家很奇怪,女性意識特別抬頭,包括母親在內的兩個人,都是個性強烈富有力道的女人,所以小津安二郎那種用固定鏡頭,拍著家庭裡的女人默默進行日常瑣事的平淡畫面,從來不曾在家中出現過。母親是典型的牡羊座,實際行動永遠比腦子跑的要快,以至我常懷疑她是閉著眼睛炒菜的(但不可思議還是好吃的不得了)。妹則是天蠍座,性格固執強勢,但並不會令人感到無法苟同的反智難纏,然而前提是你必須和她同一國。雖同是具有超強行動力的人,但相較起來,妹的判斷力還是凌駕於母親之上,也更讓人信任。

我有時也許會顯得大男人,但始終將自己維持在不看輕女人的狀態下。我想這種敬畏,其實蠻接近渡邊純一那種,雖不完全支持女性主義,但至少用自己的方法試著去和女人好好相處的態度。當然,所謂的大男人,幾乎確定只是心因性疾病(就兩性相處而言),環境恐怕是至關重要的因素了。但對我來說,過於天真的母親,似乎不具備營造這種對立反差環境的能力,反而我在妹的身上看到一種,具有女性陰柔特質的強烈意志力展現。

讀高中的時候,父親投資失敗,家裡頓時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為了躲債主,我們賣掉原來的房子,四處搬家,在幾處貸款未清的房地產之間流浪。不過家當可以帶著跑,可是我和妹妹的學業卻無法比照辦理,兩相衡量之下,父親決定讓我通學,妹則開始過起她的轉學生涯。保守估計,債主追的緊的那一年,至少就換了三間學校。

我是精神散漫,又感官過度敏感的人,實在很難想像在那種環境中要如何生活,更遑論專心於課業上了。而且有些事情是這幾年才知道的。

因是鄉下學校,根本沒有人意識到那樣做會使人感到痛苦,也不在乎,再加上小孩子其實是很狡猾的,知道不可以欺負有錢人或家長會長的小孩,總之是一段很慘澹的歲月。小流氓的騷擾不用說了,連稍具善意的朋友都寥寥可數,妹唯一可依靠的,除了家人,就只剩轉學前的同學了,可是我很明白,在那些碎裂的鏡片當中,要看見完整的影像談何容易。

「以前那種凌虐,最讓孩子感到痛苦的,是被整個集團所憎恨,而不是疼痛。」這是村上龍某部小說裡的台詞。和現實對照起來,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後來,經濟的情況更加惡化(我記得那時根本不敢回老家過年,因為借過錢的親戚都眼巴巴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妹國中畢業了,可是在連我高中註冊費都要班導代墊的情況下,根本連像樣的學校都讀不起,只好草草找了一間二流高職夜間部入學,和妹幾乎無話不說的我,卻從沒聽過她的抱怨或訴苦。總是這樣,妹一向不輕易對人吐露真正的心意。

回想起來,的確總是這樣。

家裡幾乎不打人的,父母親都是講理,傾向把小孩子看得很聰明的那種人,信任語言的力量多過藤條。所以印象最深刻,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便是妹國小的時候,從父親的薪水袋裡偷抽了一千塊那件事。

至今還是沒人弄懂,妹究竟偷那一千塊作什麼用。照理說年紀那麼小的孩子,對於金錢的概念根本還未建立(要不然也不會這麼莽撞大膽),離真正偷盜的秉性邪惡還有一段距離,一開始父親也只是要妹好好說個理由,並沒有動怒的意思。可是妹就只低著頭抽抽咽咽地哭,什麼話也不肯說。也許是不小心意識到,要是女兒就此走上人生岔路,接踵而來罵髒話離家出走未婚懷孕怎麼辦,這種當父親的人的潛意識深沉恐懼(我的寶貝小公主到哪裡去了?),一向謹言冷靜的父親,竟衝動地一把拎起妹的衣襟,把她提到祖先的香案前面,抓了棍子就要招呼上去。

我在一旁嚇呆了(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啊!),腦袋一片空白,卻什麼事也幫不上忙,急瘋了,不知哪裡借來的膽子,跑到妹的身旁撲通雙腳就跪了下去,陪著一起哭。兩人後來回想起來都覺得荒謬,互相取笑著,簡直和八點檔灑狗血電視劇裡演的一模一樣嘛,可是當意識到自己只是試圖忽略某種不可磨滅的曖昧記憶時,比膽汁還苦澀的糟糕氣味,便從喉嚨裡湧了出來。

妹那種義無反顧默默接受一切,即使被打倒在地也無所謂的頑強態度,只會讓人感到更心疼。

所以我常常這麼告訴自己,既使力量再怎麼薄弱,至少要讓妹能過的稍微幸福一點。結果事實上,好像正好相反過來,變成被牽掛的一方了。

看著e-mail中,妹頑皮地用畫筆在自己臉頰上畫漩渦的相片,一不注意心就酸了起來。就算是威力無窮的原子小金剛,也是在有了妹妹之後,才變得更像人吧,雖然有時可能會因此而暴露了缺點,或者陷入被惡人操弄顯得憋腳的地步,但那種拼了命說什麼也要保護妹妹的模樣,真的是非常迷人。

我是那種一開始很熱情,不過一旦意識到不可能再進去之後,就會瞬間冷淡下來的人。如果那時的臉孔被不相干的人看見,十之八九會被認為是冷酷無情的傢伙。然而,當和妹很有默契地在同一時間說出完全相同的話,或者在對方按電鈴之前心有靈犀提前應門,因此相視而笑的時候,對於自己並不是無情的人的這種信心,才得以再次鞏固起來。

所謂親情是一切感情的基礎,說的就是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