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3日 星期六

隱密的覷



亮很亮,太陽很陽,我一直很我,彷彿大家都這麼說。其實不過只是陰影下的蒼白,光亮中的縫隙。換句話也就是侷限這種東西。因為不會別的所以從頭開始無以為繼,結果人均因某種特異的殘障而成為單一的個人。--《最短扎之十
 

  愛的,還記得你寫過的信嗎?關於守護與捨棄幸福之類的。對於幸福的渴望是毋庸置疑,但你的隱密守護卻讓我感到恐慌。我猜這是我從不匱乏的東西。

  我們彼此遇到的麻煩可能是:我始終沒有真正理解過你,如同你對我感到無比困惑那樣。並且,很可惜,這不是可以單純扯平的牽絆。你可以提問,但在結局鋪陳完成之前,我們永遠不會曉得是否一開始就誤讀了故事。在故事之前,沒有人會是對等的存在。

  遺失了無意間見到的你部落格的網址。只看著照片,卻連進入都未曾。也許內化後成了反面恩典。至此一切真相大白。於是並不後悔曾對你透漏了那些東西。是啊,甚至差點因寂寞碰到了邊,還荒唐壓上錯置的曖昧戀慕。

  我是那種一開始很熱情,不過一旦意識到不可能再進去之後,就會瞬間冷淡下來的人。如果那時的臉孔被不相干的人看見,十之八九會被認為是冷酷無情的傢伙。以前曾對你說過這些話。也許是基於相同無可名狀的預感,致使洞穿那些細微線索的可能。一種瑣碎虛妄結構出來的困乏,流入了可以彰顯它的河道,隱密的另方於焉進行。

  一切都沒有改變,因為一切都從未發生。就算終於透過後台分析系統發現熟悉的排列組合,也依舊無法推動/收回這樣的徒勞。我們各自擁有的鑰匙實在太珍貴稀罕,遂只能使用於己身。是啊,親愛的,我還是以你無法理解的方式愛著你,但除此之外,只剩一無所獲。

  請原諒我以拙劣的情書來偽裝怨懟,因為這也是我僅知,能用來對你隱密的覷致意的最委婉方法。一如我們曾隱密地互相鞭笞擁吻,塗抹黏稠的記憶。

2012年3月2日 星期五

四則運算




1.

  詩人說:「當女人躺下,夜就黑了。」

  男人說:「當夜黑,時間就消失了。」

  女人說:「當時間消失,我們就永恆了。」

  於是,男人握著女人的乳房,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染上月光的,女人突起的尖端。


2.

  男孩打開洗髮精的蓋子聞了一下,然後回頭將臉埋在女孩的長髮裡。

  「哦,一樣的味道呢。」

   男孩一面笑咪咪的說,一面順手將洗髮精擱在腳邊。女孩雖下意識搖動肩膀,但沒有堅持要將男孩舉動打斷的意思,過一會兒,便由他去了。

   男孩靜靜搜索女孩髮根底層的敏感處,如尋找松露般,仔細用鼻尖輕巧卻執拗地潛泳於那三千髮海中,一下貼在耳側,一下又出現在頸項,最後,竟忝不知恥遊移到鎖骨邊緣,彷彿要留下自己的體味似的,臉頰沿著細緻的凹陷處磨蹭。

   女孩終於忍不住,震顫了一下,嬌嗔起來。

  「不行,人家在看呢。」便利商店精力旺盛的日光燈,照得女孩羞怯不已。

   香氣四逸。沒有人注意到,洗髮精昏倒了,正吐了滿地都是。


3.

   少年輕柔地將稚嫩好看的臉貼在女人的小腹上,暗沉鬆弛且微凸的小腹,毫不留情暴露出女人的真實年紀。

   「我也是從這個地方生出來的嗎?」少年揚起天真透澈的眼眸,視線穿過略顯疲態汗涔涔軟攤雙峰間,直勾勾盯著女人脫了妝的臉。

   女人怔忡了一下,但隨即恢復雍容神態,優雅挪動半倚著的背,把自己調整到更舒適的側臥姿勢。雙臂技巧性收攏,將些微傾頹的溝壩重新建立起來。

   柔軟的小腹起了波紋,少年順勢被飄送到峽谷下游。他軟鬆微捲的髮,和女人濃密的下身纏捲著。少年朝那隱密角落惡作劇吹了一口氣,惹得女人縮了縮大腿,卻正巧擦撫上他細緻的臉頰。才歇的河底暗流,轉瞬又激湧奔放起來。

   「再做一次,好嗎?」忘了剛才的問題,少年發現更好玩的遊戲。

   女人斂著眼,用頎長手指插入他蓬鬆髮間,心不在焉輕抓著。髮絲流過女人指間的美好觸感,使得肚腹中作為母者象徵的容器,早已報廢繳回的羞愧缺憾,溫柔的消解掉了。

   「可是,這次要射在外面喔。」女人的臉頰,漾起少女般純真嬌羞,可比春風拂過芙蓉。


4.

  忘了是何時養成的習慣,男人總喜歡溜下床,就這樣裸身在陽臺抽煙。因是附近最高的大樓,不擔心曝光,況且他的身體實在好看--宛如俊朗希臘男神像。

   風呼呼吹,刮著他前額落下的髮絲。不覺得冷,體內熱氣氤氳,身上筋肉也還沉浸在剛才的暈眩中。一股濕黏的感覺從大腿內側傳來。

   「原來是右彎呢。」男人好奇低頭端詳。

   「不冷嗎?」一個奄奄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飄來。

   不待他回應,聲音的主人隨即貼了上來。略矮的身形,過於嬌蠻的腰,正好被男人寬厚的背影遮住。湊近下身,故意地,將潤澤毛髮靠在男人窄挺的臀圍下方,哀求似的摩娑。

   男人依舊靜靜立著,美味吸著煙,吐著煙。

   見他沒回應,背後憋著氣的人兒,踮起腳,腦怒咬了男人穿環的耳垂一口。男人忍著痛,將煙蒂彈出了鐵窗。微弱星火四散飛落。旋一回頭,男人精準如鷹,吻上另一張唇,還用沾滿尼古丁氣息的舌,惡意攪拌著。野壯雙臂圈著對方扭動的肩頭,將之推向陽臺角落。結實的身軀,鋪天蓋地壓了上去。

   喉結對喉結,右彎對左彎……

2012年2月24日 星期五

櫃角的溫柔



  老媽大概在我高中畢業之前幾乎十多年間,陸續幫人帶小孩以貼補家用,小孩的年齡則多是足歲至上小學之前這階段。

  說是貼補家用,其實老爸那時還很有搞頭,大可不必如此,不過照老媽牡羊座暴衝個性,想到什麼就挽袖子幹,加上那年代沒什麼兒福觀念,幫人帶小孩不用考照,去路口電線桿貼個手繪宣傳海報,自有父母帶子上門投靠。

  想來有趣,人家父母一通電話來,就必須全家總動員整理內務,還非常假掰特別闢出室內一角作為「兒童專用區」,其實不過是一些歷代小孩口水浸濡過的可憐玩具和缺本兒童讀物罷了。但老媽帶小孩算是有用心計較,街坊鄰居呷好道相報,累積出口碑,印象中老媽保母生涯小孩「來源」從沒斷過。

  常言道小鬼難纏,但做父母的也莫不是森羅百態,對自己小孩展現愛意的方式更是千奇百怪,物質上奶粉尿布各有所堅持偏好那是相當尋常自然的,真正精華片段,還是數父母來接小孩回家的那一小段互動時間。

  有個畫面始終深烙在腦海裡。某個開啟老媽保母生涯的元祖小女孩兒,父親是大企業主管,母親則是總經理秘書,在雙薪家庭還沒有那麼時興的年代,家住獨棟附車庫庭院的別墅,並且擁有三輛進口轎車的家庭,已經算是很有一些本錢的。不過那對父母待人倒是和氣到不行,逢年過節送禮這是基本工夫,要說,除了沒血緣關係之外,還真有那種親戚般的來往默契,三不五時去彼此家中串門嗑瓜子那自然少不了。

  也難怪,心愛的女兒寄在人家那裡少說七八年,當然父母下班會接回去,但偶爾例假日工作忙,小女孩兒也就跟著我們全家一起到處郊遊全省走透透,於情於理都必定會累積出一些表面人情之外的東西。

  話說那天一如往常,小女孩兒的爸爸下班來接她回家,應門打招呼後我就又坐回沙發看電視,老媽在廚房也暫時停下鍋鏟和小女孩兒的爸爸聊天。不見小女孩兒,原來和妹在房間內,不曉得玩什麼家家酒興起忘了歸巢時。老媽一面繼續聊天,一面掄動歐巴桑特殊配備的大聲公丹田朝房間叫喚,我眼角餘光卻瞥見,小女孩兒的爸爸面帶玩心大發的促狹微笑鑽進廚房裡,彎著身子躲在壁櫥角櫃下,彷彿準備要幹什麼惡作劇。

  然後,小女孩兒終於現身。正當劇本順利走至關鍵高潮,一切如計畫進行時,卻突然發出碰的一聲巨響,大概全屋子都聽見了--老爸準備現身伏擊女兒時,不巧一頭撞上廚房角櫃銳利邊緣--唉,時事易往,然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陪著頭皮一陣酸麻。幸好那一撞沒出什麼麻煩,倒是果然父女同心,不知來龍去脈的小女孩兒,見狀便急著驅前詢問。

  就在這個「摩門特」,小女孩兒的爸爸強忍著痛,一手按著頭,一手則平推朝我做了個「NO」的手勢。我會意點了點頭,卻忍不住快爆發的笑意,摀著嘴趕緊躲到陽台發作。我想,那時另一頭就近在現場的老媽,手中的鍋鏟恐怕也是抖個不停吧。

  當事者父女兩人,大概都不記得這件細瑣到不行的小事,但身為旁觀者的我,卻為那珍貴的親子互動時刻所感動,而擅自代為保管了下來。

  後來,小女孩兒上了小學,我們家則是債務上出現問題,幾近夜逃般離開了那塊傷心地。不過,我是個念舊的人,總三不五時騎著摩托車大老遠飆回舊家,趁著四下無人的夜的氣息漫溢,放輕手中的油門,任由一個個懷念的景點,再重新自記憶的梳子溫柔爬梳過。

  小女孩兒他們那看起來相當舒適美麗的別墅,也是必經路線之一。

  這善感如賣火柴小女孩的行為,其實是學自一位從小被祖父母養大的憂鬱早熟同學,他總說,從窗外窺看著別人家幸福的光景,好像可以為他帶來點力量。可惜,好幾次,夜盜模樣想偷取小女孩家幸福的我,卻總是空手而回。興許是小女孩兒的父母又做了更大的事業,顧不得家了,又或者算一算年紀,小女孩兒也該離家求學了吧。各自的親族總有各自親族的承載和負擔。這就是家庭價值核心所在,載人與被載的互相擔待。

  於是,我又安安靜靜成了事不關己的外人。只除了那溫柔一撞。


2012年2月17日 星期五

性.死亡.愉虐戀



  生機蓬勃」這四個字實在妙,彷彿就是因為這四個字裡頭隱含的冬去春來復甦能量,讓人類相信自己可以透過做愛/生殖來抵抗理論上應該是永恆無敵的死亡大軍,因男女交媾在生物性的定義下,始終是和製造生命緊密相連,無論是否事先打定主意避孕,只貪圖短暫快餐式來一發慰藉,但那種身體底層的渴望還是避不掉。

  除了以抵抗為隱喻的顛覆解放,有意思的是,性本身其實有許多意象是彷彿雙生子般和死亡互相折疊對應,例如做愛得赤身裸體,或至少在精神上得盡可能除去束縛鈕扣,如此肉體與精神上的「衣不蔽體」,同時也代表兩人會因此暫時脫離安逸溫暖的外來物質保護,處於某種無助狀態,或隱或顯被無法預測的死亡焦慮威脅著。

  關於這點,愉虐繩縛藝術也許是類似的最大化具體延伸:因為繩索緊縛動彈不得,遂只能被主人/執鞭者以如死亡般無可抵擋的絕對權力挑逗,手起鞭落血汗擊飛,表面上看似被殘忍拘束惡意凌虐的肉體,卻因為透過實驗性快感的製造,產生確切的安定感,從而能開發領略性愛險路所通往的極境。

  講到性愉虐的「鬼門關」式感官經驗,另有一科學性解釋,阿城《常識與通識》裡曾提起,人類古哺乳類腦的邊緣系統當中,「痛苦中樞」與「快感中樞」恰好彼此為鄰,如果兩者之一的神經細胞產生放電現象,就會進一步擴散影響對方,以阿城素直的話來形容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於是就會產生施虐/受虐的快感循環關係。

  或者我們不要這麼急著升級至終極加強版,回頭將情境設定在一般普通性愛行為中所能達到的「欲仙欲死」狀態,某些女性在生理高潮後,的確會因身體機制運作過度,暫時陷入精神「假死」狀態,就像西方人將性高潮稱為「Little Death」,不光是意象模擬間隔描述上抽象的死,而是「真死」了。

  至於男性,雖然因身體反應機制的相對單一粗糙,然而下腹千軍萬馬子弟兵一湧而出的瞬間,喉頭抖動的壓抑雜音,不由自主收放循環的會陰屁眼,以及反饋承受全身感官電流的腦袋留白升天極樂閃現,諸如此類晃如被重擊頭部的臨界快感反應,在在都騙不了人。

  然而,性與死亡的慾望交纏螺旋,貌似提供了感官冒險者另一處可挑戰的天池聖山,但此中細節之犬牙交錯複雜程度,就連虛構的文學創作都不見得能妥善包容進去。

  例如渡邊淳一《失樂園》裡頭那種做愛做到死的無底性愉悅,可能非但無法表現出性愛催逼至極境的理想展現,反而還變成一種透明無垢的戲謔,因男女主角久木與凜子之間的關係,其實更像是自溺於封閉世界的古典虛構神話,終究少了人性中那種負隅頑抗的不和諧美感。性的極致是趨近死亡但又不能完全等同於死亡,一旦因為無法永恆擁有就去死,那樣就失去「抵抗」的意義,就像我們為追求刺激會去高空彈跳,卻不真的跳樓一樣意思。

  性與死亡的美好延伸想像,最終還是要醞釀於己身自由意志所能控制的環境中,或至少得將控制權交付到自己能信任的人手上。性是如此,某種程度上死亡,或說以死亡為賭注的「生」也是如此。

  這就是為什麼,即使看似猛烈暴衝道德越界,SMer們狂氣駕著BDSM牌肌肉跑車往地獄疾馳而去的愉虐文化,其實相當程度還是得仰賴知情同意這樣溫柔的前提去引導。只有雙方都同意的暴力才可能被允許。這點從當代愉虐文化對愉虐界的佛祖薩德侯爵之愛恨情仇就可看出,兩者是無法直接畫上等號的(根據卡維波教授的說法,愉虐戀和更廣泛心理人格定義下的虐待狂,「前者是純粹的性現象,後者則存在於社會或個人生活中」),否則魯莽地為達極限不惜「以死相逼」,到最後只會導致純然直球對決的違和恐怖,而一點也無法殘留痛並快樂著的齒頰餘香了。

  深諳性與權力關係的傅柯某次被問及,關於SM愉虐文化中的施虐者/受虐者設定,是否會因過度規格化的結果,而限制了製造盡可能無邊際快感的可能性,當時傅柯便說了如下頗具撥雲見日意味的提示:「身份只是一種游戲而已。如果它是建立和創造新型友誼的關係(包括社會關係)的一種必經手續,那麼它確實有意義,但是如果人們認為他們必須“發掘”自己的“身份”,並圍繞著身份營造起一係列規矩與准則,如果他們問“我這樣做符合自己的身份嗎”之類的問題時,那麼他們就倒退到異性戀男子主義的老套上去了。身份必須是一種我們作為獨一無二的自我的身份,但我們對于自身的關係並不是一個身份問題,而是具有多樣化的關係,這種關係既是創造,又是革新,千人一面是非常令人乏味的。如果人們通過身份去創造快感,那麼我們就不能排除這種身份,但是我們不能把身份當做一種適用於任何人的倫理規則。

  形式會影響內容,但內容可不一定拘泥於形式。文學創作如此,作為文學創作素材來源的性、死亡以及從這兩者擷取精華涓滴成湖的愉虐戀,大抵也符合這樣的潛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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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29日 星期日

兒子再見


  兒子死掉了。2012年1月28日晚上9點15分。初五隔開後第一天。

  回想起來,好像陸續就有徵兆。過年上頂樓拜拜,那設計不良高低落差太大階梯,連人若走不習慣都難免踉蹌,年輕時的兒子卻三兩下四肢並用跑起來仿佛狀聲詞都來不及加上,就在三樓樓梯口眨著黑色骨碌碌眼睛等著我們。兒子不太叫,但看那肢體動作就一副想下樓再示範一次攀登技巧的猴急模樣。

  這幾年兒子嚴重老化後,便很少自己上樓,那敏捷身手自然不復見。想說頂樓陽台空氣好,就抱在懷裡上了頂樓。拿香拜拜時,因平日總在口中默念全家平安,姑且一次請神明祖先順便保佑兒子身體健康吧,結果才插完香,一回頭,兒子就咚咚咚從樓梯口摔了下去。

  樓梯陡直,且一連串有十多階,摔下去一剎那,畫面就像電影精彩慢動作重播那樣一格一格在我的視線裡挪動。但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只差沒尖叫衝過去。幸好摔得七葷八素的兒子,被樓梯底部四樓和三樓之間的轉角擋下,止住了下落的態勢。趕緊扶起來,檢查有無傷勢。大概感官退化搞不清楚狀況,除一臉驚恐,分不清東南西北之外,兒子看起來比嚇出一身冷汗的我還要有活力。

  樓梯左側欄杆空隙往下落的高度,就算人摔下去都難免重傷,遑論一條老狗,那時還暗暗想,一路滾下來,居然儘往右轉,真是老天保佑。

  嘿,老天保佑。

  也是過年前沒幾天,想說好久沒幫兒子洗澡,就拎到浴室準備開戰。用開戰形容一點不為過,不曉得是我技巧太差或者兒子自己沒辦法領略洗澡樂趣,每每過程結束不弄個人仰馬翻不罷休。果然剪毛時不小心耳朵剪出個口子,不過錯在我,加上已經習慣被搞到很慌亂的兒子忙著慌亂忘了喊疼,心中很是愧疚,洗澡時就比平常加倍溫柔。

  洗著洗著,看到一旁的大洗衣盆,靈機一動,加進溫水,把百般不願意被弄濕但沒辦法飯都煮熟了的兒子抱進去。說也奇怪,兒子頓時就安靜下來,看不出是在享受,還是單純被溫水浸泡身體的奇異感覺給迷惑住。

  總之,第一次看到洗澡中的兒子這麼安祥平靜。我用手掌掬水淋到牠身上,那一身淨白毛皮簡直像是會反光似的被粼粼水花給一路梳開,兒子抬頭挺胸端坐在洗衣盆裡,氣勢宛如旅遊生活頻道裡的百萬名犬。我邊撫著牠被水潤濕了的小小頭顱,邊在心裡承諾,下次再來泡熱水浴。

  嘿,泡熱水浴。

  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兒子已經有點神智不清。從彩色拼布狗屋裡抱出來,將之放在鋪了牠的浴巾的地上。不順暢喘著氣,且肚腹時凹陷時鼓脹,四肢軟攤無力,兩眼無神,舌頭懶懶擱在已經沒有牙齒的嘴巴外面。連門外漢都知道情形很糟糕。

  可是我卻自顧自照著兒子喜歡的方式撫摸牠的身體,一邊無聲地斗大眼淚往下落。

  撫摸兒子的臉頰,牠會像是撒嬌一樣反過來往你的手指磨蹭。撫摸兒子的耳朵,牠會以一副好癢呀好癢,咦,不要停啦的模樣回頭來誘惑我。撫摸兒子的眉心,牠會眼睛瞇瞇閉目養神。撫摸兒子的脊背,牠會像是作伸展操一樣彎曲牠的脊椎。撫摸兒子屁股上那兩塊肉,牠會很好笑的後腿軟攤、簡直快高潮似的扭擺下半身。至於撫摸兒子的肚子,啊,這就不關你的事了。

  嘿,撫摸身體。

  將兒子側翻的時候,才發現牠拉了一小塊糞便出來,扶著牠頭顱的手腕,也沾著一些吐出來未消化的乾糧。兒子的呼吸已經細弱到得集中注意力才數得出來。然而,不曉得出於怎樣殘忍又自私的理由,我一點也不想將手離開兒子軟攤無力的身體,只一逕把視線集中在那啊沒想到已經老化成這樣的小小生命上,而不願那生命在動物醫院裡被切得亂七八糟然後宣告很抱歉還是不行了,或者直接乾淨俐落詢問你要不要安樂死。

  因為平常壓抑得太完美,以至於崩潰進行的不太流利。額頭以下的臉濕濕的,喉間的哽咽導致快喘不過氣來,肩頭抖動,恍如被人從背後大力搖晃著身體,但明明滿室僅一人一犬。回過神來,兒子已經睡著了,猶撫摸著的毛皮下還透出微微暖意反饋到我的手指中。

  這幾年狀況不好的時候,偶爾腦袋裡會出現「差不多該結束」的訊息,次數一多,很容易就陷入無限迴圈。通常打斷這迴圈的,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堅定意志力之類的東西,而是生理時鐘響起:該餵兒子了。

  在和兒子「交流」的過程中,我最愛的一個畫面是,當進餐完畢,我開紗門讓兒子去後院灌溉施肥,巡田完了後,牠會用爪子抓門,發出喀啦喀啦金屬摩擦聲,然後我便將紗門拉開一小縫(以防蚊蟲入侵),兒子會猛地(就算是年老後也會盡可能快走)衝進廚房,穿過客廳和廚房相連接的門,然後來回轉圈緩衝停步在電視機前面,接著或踱步走去喝幾口水,或將剩下的乾糧解決乾淨。

  當兒子像是不曉得在外面得罪哪個貓老大那般,急匆匆衝進來通過那扇朗朗清明光照充足的門時,我總是會在身後定睛注視著牠那隨身體款擺起伏、彷彿兩隻小白粉蝶一樣不住跳躍著的小耳朵,一邊收手關門,一邊看著那小耳朵輕巧滑過整個畫面質地極細密的光與影之間。

  如果《告白》裡面松隆子所說重要的東西消失並不是發出啵一聲,而是哐噹一聲,那麼兒子的耳朵上下起伏的瞬間,對我而言,就是哐噹一聲的相反。

  兒子再見。

  凌晨三點,怎樣都睡不著的我,徒然躺臥在二樓閣樓書房的沙發床上。從閣樓欄杆往下望,可以看遍大半個客廳。不過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只是半躺半臥著,什麼都不做。可是腦袋裡還是會神經質地傳來樓下兒子說夢話般的嗚嗚低聲鳴叫,吃乾糧時笨拙地一腳踩進碗裡的沙沙聲,飲水器沒水時,牠用鼻子輕推塑料底座摩擦地板的嘰嘰聲,或者,沒來由的在室內奔跑、小爪子在磨石子地板滑行發出或喀嘰或咻咻的聲音。

  彷彿接受召喚那樣,我終於挪動身體,在冰冷但不陌生的空氣中,輕手輕腳下樓,走到放著那早已失去溫度逐漸變得僵硬的小小身體的瓦楞紙箱旁,在半掩半開的箱蓋上,用黑色奇異筆寫上那四個字。

  嗯,兒子,再見了。




  【延伸閱讀】

   《狗兒子

2012年1月21日 星期六

帶刀蘿莉


  這幾年越來越覺得,那些少女們的蠢和無羞恥心,其實是種珍貴的美好。

  作家成英姝是這樣說的:

  「回想起來,少女時代的我至今有什麼改變?往好處想就是增長了智慧和人生經驗,不過,雖說是好處,對少女來講可說是完全相反,少女們如果有智慧的話,會把所有戀少女癖都嚇得跑得遠遠的。這句話說來有貶低少女智商不足的感覺, 且令人聯想到酸葡萄心理。剛好相反,我喜歡聽少女那些白痴幼稚的話語,絲毫不通的邏輯,如此不可思議的境界是過了這年紀的人再難達到的。另一種角度來說, 這是物種進化的根源,種種成年人不會有的思考突變有可能帶領人類的文明進步。

  從此角度來看,如果我們從前認為少女越是無知純真越是美好無匹,並奉之為凡間天使的稀有象徵,那麼現代乍看之下粗野無理恣意妄為的變種蘿莉,只不過將那種過往美好隨時代演變適當地進化過,以自我感到舒服的方式繼續傳承下去罷了。尤其近日續讀川端康成那些細細密織少女心的小說,更覺如此。人熾烈的慾望是無法被徹底消滅的,而轉化成行動力,某個面向即是青春的表現。

  前幾天剛好又看到《Kill Bill》重播,裡面那個小Boss帶刀蘿莉GoGo Yubari, 相當程度就演繹出那種超脫現實的荒謬,殘忍又純潔的矛盾美好,蠢到殘忍,無羞恥心到純潔。電影中GoGo和酒吧痴漢的互動傳達了再清晰不過的隱喻:人世的骯髒侮辱了我的純潔,所以髒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漂浮在空氣中無所不在的朽敗意念,為了抵抗這些,遂不得不動用自己的本能去戰鬥。於是GoGo以戲謔的手法,一刀捅進那個淫邪猥瑣痴漢的身體裡,用小太刀的勃起對抗男體的勃起,捍衛自己珍貴而不確定的美好。

  電影中穿插的動畫片段,描寫《Kill Bill》另一反派石井御蓮少女時代,為父母復仇斬殺戀童癖老大的橋段,相形之下也比後來稱霸暴力黑幫更具反差張力與美感。劉玉玲扮演的那個成人御蓮, 雖瘋狂程度不減,但明顯看得出已經有所節制,因為如果還是和少女時代一樣單純散發著動物性本能的氣息,那麼此角色就會變得太過稀薄無層次,淪為單純的狂徒。亦即成英姝所言「少女那些白痴幼稚的話語,絲毫不通的邏輯」,若單獨抽取出來置放到成人的世界裡,是無法生長出什麼令人驚豔的奇花。

  村上春樹在《迴轉木馬的終端》寫過一短篇《為了現在已經死去的公主》,講的也是此類青春無敵,在傷害別人這件事上頭具有華麗技藝的天才美少女。村上春樹描寫少女用精神力量虐殺別人的段落時,巧妙勾勒出這類帶刀蘿莉普遍具有的殘酷魅力:

  「她如果在某種理由之下--雖然倒是經常沒有理由的--決心要傷害某一個人的話,就算有哪一國國王的千軍萬馬也阻擋不了。她會把那可憐的犧牲者,在眾人環視之下巧妙地誘進一條死胡同裡,逼到牆根,簡直就像把個煮得熟爛的馬鈴薯,用竹篩擠破壓扁一樣。俐落地把對方『燙平』。事後除了留下一張薄紙程度的殘骸之外,不留任何痕跡。現在想起來,都會覺得那確實是一種了不得的才能。

  即使男主角「我」一開始就表明對這種從小被寵壞的女生在精神上沒有好感,試圖打預防針,但也無法全然欺騙自己遂附了但書說道:「如果是在稍微不同狀況下遇見她,我想或許也會對她一見鍾情吧。

  這個但書的條件,很快便在小說隨後的橋段以村上春樹獨有的,曾一度被誤讀者認為是情色文學的表現手法給描繪出來(他自己則說只是讓性自然發展):

  「我被逼到這樣的狀況,自然對她很生氣,不過這種同時擁抱著一個美女的行為之中,也包含了某種類似人生的溫暖之類的東西,這種恍惚的氣體狀的感情,已經把我的身體包圍起來。我已經無處可逃了。她對我這種精神狀況也清楚地感覺到,而我對這點更加生氣,可是在那膨脹的陰莖所具有的那種奇妙的不平衡感的荒唐之前,我的憤怒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然而精華總在射出一瞬間就消失了,如同蘿莉在賞味期限上嚴苛的條件定義(當然納波可夫或許會說,那些只是年紀比較輕的女人罷了),潮濕的美好意象輕易累積到高潮,緊接著就是無底乾枯的憂鬱來襲。少女終歸是肉骨凡胎而非永生真天使,即使在精神上透過基因變種此一激烈手段希冀尋找演化出路,但其無法避免在時空川流中浸泡的宿命,注定會形成致命的催討,輕而易舉在一代之間夭折。

  小說結尾,村上春樹筆下的主角「我」輾轉從公主的丈夫口中得知,公主在自己懷胎九月生下的小孩猝死後,便在精神上產生問題,因「她太習慣於只會認真地考慮自己的事,因為這樣,別人不在所帶來的痛苦,她連想像都無法想像。」。

  於是乎,不僅僅是青春肉體,理論上似乎可不受肉體拘束的蠻野靈魂,也終於得面臨撞上那堵無形之牆的命運。畢竟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只允許人們靠有秩序的向外集體暴力,而非自殘式的混亂自我繼續生存下去。換句話也就是群體動物的宿命。

  「終究,她是完全被寵壞了。」與其說被寵壞,倒不如說,是被自然而然扼殺掉。

  乳房隆起恥毛漸豐,再無法仗靠那青春無敵的未熟因而可折衝的肉體,無顧忌去領受被殘忍意象不帶套抽差的快感,蘿莉們各自放下手中的人斬快刀,搖身一變成了穿馬甲吊帶絲襪維多利亞大圓裙的拘謹女王。

  鬼娃GoGo七孔流血而死,帶刀卻不再蘿莉的新娘將因無仇可尋而光芒盡失--如果不是新娘幸運地發現她的女兒竟然還活著的話--追索的大鐘無情響起,終究,長大的少女們必須拋去浴血豪鬥的冒險生涯,開始學著用另一種她們還無法理解的方式,繼續進行下一階段安穩無傷的單調美好生活,徒留擂台旁痴漢們無限的惆悵與悲鳴,直到舞台那頭另一個新生的純真少女(那個母親被復仇新娘俐落宰掉的黑人女孩?亦或者是新娘那有優秀殺手基因的女兒之直系繼承?),再次撿起那把鋒芒銳利殺佛斬魔的人間凶器為止。

  帶刀蘿莉正在切開我們呆滯失神的眼球。

  男人戀少女的身體,女人戀少女的青春,少女戀刀光血影下自己的倒影。偷偷摸摸,光明正大,無所不用其極。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百無聊賴的戀少女癖時代。就像布考斯基一篇描寫某個極品雜碎老癡漢,真的無可救藥跑去上了一個潑辣小蘿莉的故事裡面描寫的那樣:「大太陽下的老天爺啊,他受不了啦!

2012年1月13日 星期五

怪物家族


  當初等兵單的時候,曾持續接送妹上夜補校一段時間。

  這件事始終讓我有些愧疚。我是指為什麼自己可以花錢進國四班重考,雖然最終也只是上了聯招排名倒數的省立學校,依舊不曾招致父母明顯的難堪責備,妹卻只能非常乾脆地被「丟進」位於縣市交界處的高職補校,諸如此類夾雜某種家族敗落的無奈,以及自我厭惡感交纏的黏稠往日回憶。

  不曉得這樣說會不會不夠周全不夠禮貌,畢竟真正上補校的人不是我,然而那段時間接送經驗觀察得來的感想,的確會讓人有一種恍如瞬間進入異界幻境的詭異錯覺:晚上十點下課月色黯淡在門口探照燈範圍外的一張張冷峻早熟臉孔。著深藍長褲搭配白底直條暗紋短袖上衣學生制服的突兀歐巴桑(妹說,那些都是自家開公司的老闆娘啦)。頂著濃烈髮色招搖扭擺一溜煙鑽進大聲放著洞滋洞滋電子樂之硬皮鯊裡揚長而去的辣妹。一群群騎著改裝噗噗排氣管機車彷彿等下又要上路狂飆的迅猛男孩兒們。

  諸如此類的人與景象,各自來往穿梭在那樣異常冷調的夜補校大門口。

  那之中沒有雞巴卻不失熱心的教官,沒有半吊子做作學生糾察隊,沒有粗魯的要命爽快的要命,車上一沒有女生就讓男孩兒自行放A片的校車司機大叔,沒有普通日間學校常見的朗朗清爽青春氣息,理論上除了時序倒反之外同樣的放學場景裡,有的卻只是五分鐘錯身而過的各歸巢穴,以及接下來持續一整夜事不關己的空曠寂靜。

  在一種驚慌失措的局外人氛圍催化下,有一次我甚至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一隻興許在某場暗巷鬥毆中被開山刀截下,就那樣草草丟棄在學校圍牆邊的血腥斷掌(或許那只是一支沾了紅漆的手套,但我始終沒勇氣用摩托車大燈去確認),然後每每心疼那在我排擠之下丟掉位置提前喪失純真的妹,卻又懦弱鄉愿一點也插不上手。雖然事實上妹比想像中堅強多了,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天還反過來對我扮演了拯救的角色。

  妹一直在世俗定義中,是個比我更像成年人的成年人。無論她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當初看見韓國電影《駭人怪物》裡,那個小時候因營養不良導致腦袋不太靈光的彆腳老爸,為了拯救意外被變種怪物擄走的愛女,為了抵抗整個社會階級體制阻撓他的巨大壓力,所發展出的半推半就也好左支右絀也好,一方面能力性格侷限,無法順遂開啟主角威能進入無雙狀態,一方面漸次推演潛台詞,對醫療體系對美國外力介入對自己國家無能政府的欺負弱小霸權壓迫之終極反彈,以及伴隨和驚悚怪物片本質乍看突兀的各種風格化戲謔黑色幽默,為了抵抗/順應這些,那以世俗標準來說隱含邊緣人性格的故障阿達老爸,一系列可笑亦可悲,小人物被逼迫到極限之瘋狂跳針行徑,會讓我莫名其妙突然情緒激動起來的原因。

  而這一切歸結到最後甚至和恐怖的吃人怪物無關,和龐大國家機器如何以渺小人民的性命為刀俎魚肉無關,只是更單純的深情款款的向我們傳達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家族,如何對未來懷抱著稀薄卻強韌的希望,並以不亞於那駭人怪物的驚人變種能力,將既成事實的遺憾硬是扭轉過來,置換以卡爾維諾所說「逐漸地改變現實,使它能夠趨近模型」的新家族藍圖延伸。

  電影結尾,小女孩的阿達老爸加上射箭銅牌選手姑姑,以及年輕時曾參加過抗議遊行活動,自此學會如何製作汽油彈的匪類叔叔,這三人力抗怪物的場面,總讓我想起RPG角色扮演遊戲裡的前中後排戰鬥策略。


  阿達老爸是前排肉盾,掄著用蠻力從水泥地硬拔起來的路標,以狂戰士半瘋狂狀態痛擊變種怪物,硬生生截斷其逃亡路線。弓箭手姑姑,手持現代複合弓,表情高傲冷靜,抽箭搭弦,遠距離瞄準巨大怪物濕黏疙瘩隆起的身體,以彩虹般的弧線釋放出火力,一箭一個準。至於叛逆叔叔,則擔任了法師的角色,在其遊民友人的協助下,利用空酒瓶製造出汽油彈,並藉著大橋下維修用的貓道精準走位,朝著怪物施展具備濺射特性的爆裂火球術,使其痛苦哀號到滿地打滾。

  這完全是一場一面倒的虐殺,而非僅打斷幾根肋骨給個教訓。

  那可憐、充其量不過是被森冷國家機器不負責任孵育出來,又遵循野生動物天性不小心將主角的寶貝女兒當作糧食儲藏起來的變種怪物,最後在阿達老爸用路標的金屬長管尖端爆頭之後,結束了牠短暫而莫名其妙的一生。


  悲痛逾恆的阿達老爸,一邊哀號痛哭鼻涕唾沫四溢,一邊從變種怪物的肚子裡拖出早已斷氣的女兒,以及和她一起被囚禁在下水道,患難見真情培養出姐弟情感僅存一息的小男孩。可愛的女兒,如今斷線木偶般軟攤在自己的懷抱中,阿達老爸僅能回應以氣力放盡的慌亂囈語,姑姑回復溫柔神情趨前接過手,叔叔隨侍在側。

  賭上性命卻失去人生意義,狀如遊魂的阿達老爸,突然發現躺臥在一旁無人聞問的小男孩,抽搐著身體,逐漸轉醒過來。阿達老爸將滿身黏液的小男孩抱在懷裡,似是想抹消掉女兒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那樣,不斷以急切卻聲調溫和的話語,向倖存下來的小男孩詢問女兒生前最後的遭遇。接著畫面切換到高空長鏡頭遠景,已被劃入禁區的漢江河岸,由隸屬政府組織的部隊現身接管局面,在投放出濃密芥黃色毒氣(為殺死變種怪物所研發)的慌亂場景中,只見阿達老爸盤坐如佛,恍如置身蓬萊仙境。

  電影雖沒明白解釋,但顯然那小男孩繼承了死去女兒的角色,成了阿達老爸新的人生的意義。

  冰天雪地裡的一間孤零零小雜貨店,卻是兩人溫暖的家。興許是經過人生巨大劫難的歷練,阿達老爸的神情明顯機警幹練許多,伸手不見五指、雜貨店明亮光照外的漆黑雪地一有風吹草動,就舉起獵槍警戒。只是一回頭看見小男孩純真的睡臉,又瞬間破功,成了電影開頭那個不懂人情世故,即使癡傻駑鈍毫無前途也不以為意,只要能繼續陪伴在一點都沒遺傳到笨蛋基因的聰明女兒身邊,就心滿意足的溫潤中年大叔。

  和電影裡那個遭遇天外飛來橫禍的倒楣家族相似的是,我的家族裡面的成員,也因各自的侷限而深陷在各自的賭局裡,僅能以微小的聯繫盡可能遠離最壞的結局。然而不同的是,我們始終等不到變種怪物為這個趨向殘破的家族,帶來點毀天滅地式的救贖。

  又或許,真的遇上怪物也沒有用,因為我(們)已經被訓練得太世故太聰明太會算計,不像那個笨蛋阿達老爸一樣,只看得見眼前的危險與幸福,導致縱使終於遇到浴火重生的機會,也膽怯得不敢伸出手碰觸。

  我的書櫃裡收著一張和妹的合照,從外表判斷,相差三歲的兩人,約莫皆為上國小的年紀。相片背景是後來被一把火燒掉的大統百貨公司(到現在我還記得電視台跑去訪問老藝人張晨光感想的畫面),位於外牆白色縱向長條裝飾物的底部,是紅底白邊的「大統百貨」標誌,不過因為被路這頭茂盛的大王椰子,以及辨識不出樹種的高大植物所遮蔽的緣故,只露出感覺有點日式命名風格的「大統百」三字。樹底下一整排,是頂上覆著綠瓦頗中式風格的佈告欄,緊鄰隔壁的,則是據說已被拆掉的體育場那以堆砌紅磚工法為基底的圍牆。

  我猜想應該是還沒到百貨公司開張時刻,遂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就在對面體育場遛達閒逛。

  相片取景有點貪心,像是既想把百貨公司拍進去,又想將體育場納入範圍,結果我和妹兩人就非常突兀地被擠在影像正中央,彷彿兩株從體育場邊緣水泥地上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奇特植物。兄妹兩人皆身著搭配色系的服飾與運動鞋,我非常老梗的兩手擺出YA的手勢,妹則相當成熟地右手攬在腰際,面對鏡頭側著小小的身體,試圖模仿名模的氣勢,只可惜兩把天真爛漫的麻花辮子露了餡。

  我到現在依舊清楚記得甚至後來還偶爾在夢境中出現過,曾在體育場裡看過的籠內飛車特技表演,以及阿嬤做大壽時,父親的兄弟姊妹和其各自延伸家族齊聚在百貨公司美食街的慶祝餐會,還有頂樓遊樂場擺在門邊的那隻咖啡色發出瓷釉質地光澤的巨大電動馬(我總是懷著敬畏又親切的心情看著牠),諸如此類由童年記憶拓印出來的遠光畫面。但我卻幾乎記不起妹的長相。

  更準確的說,是我們兩人在身體靈魂產生劇烈變化的人生階段裡,因為不小心成為陌生人的緣故,而失去了與彼此相關的記憶。這麼多年來,只偶爾從其他家族成員的口中隱約得知,妳交了男朋友,妳到中國工作,妳去韓國玩了一趟,以及,妳也患上了憂鬱症。

  但最令人沮喪的是,在看著取景糟糕相片中那張小小稚嫩可愛臉龐時,我居然因為記不起妹後來的長相這件事,而感到鬆了一口氣。

2012年1月7日 星期六

馬刺隊的歡樂時光


  這場比賽看完大概討厭小牛隊的人會感到爽快,不過對馬刺迷來說爽兩秒就夠了。

  同樣場景,去年上半季對上邁阿密那三個剛合體的半神時,也曾上演過,而且今天只是靠TP切傳發威,不是傳出助攻,就是傳出助攻出現前的那次傳球,加上小牛隊自己實在投籃不準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去年那場球,馬刺可是整隊都輪轉起來,端的是扎扎實實超華麗三分秀,就算把熱火隊打爆兩遍都有剩。結果整季下來,一個進入總冠軍賽,一個被人家年輕肉體老八傳奇。

 
  Tim Duncan:老大真的老了,去年還可以說POPO很小心用他,數據下滑情有可原,可是這季看到現在,完全就是老了,連稀少的上場時間都沒辦法發揮效率。TD這兩季體型都計劃性維持在比較輕盈的狀態,好處是,不容易受傷,壞處是,以前鐵打不動的卡位能力幾乎快消失,低位進攻不用說,這個早有退化跡象,現在連禁區卡位搶籃板都很吃力,出現被頂飛的狀況越來越頻繁(雖然沒Splitter那麼誇張),讓人看了很不忍。TD帶給馬刺迷夠多美好回憶了,只希望剩下的時間能健健康康走完。

  Tony Parker:如前所述,今天上半場順成那樣,幾乎都是TP切傳創造出來的機會。很多人只注意小跑車個人進攻方面的威脅性,其實他在馬刺整體進攻體系佔了相當重要的地位,這是光看助攻數據看不出來的。Manu雖然乍看也有類似效果,不過若用「以正合以奇勝」來形容,TP是正,Manu是奇,要是沒有TP一開始就把進攻體系建立起來,咬住對方,也就不會有Manu的出奇致勝。如果硬要說馬刺現在是哪個人的球隊,我會說是TP多於Manu。當然,這種講法對重團隊的馬刺文化來說有點多餘。對了,順便講一下,如果球隊裡有N座三分砲台,那麼「TP很棒,希望他也能練出三分線的說法」其實是很沒意義。

  Manu Ginobili:Manu還是那個Manu,毋庸置疑,但我還是認為現在的Manu更適合的角色是替補,先發SG應該拿來練James Anderson(沒錯,不是Neal)。以樂觀的角度想,Manu現在受傷不見得是壞事,一來練新秀,二來去年先盛後衰的經驗告訴我們,Manu的體能已經不足以大殺四方一整季。

  Richard Jefferson:也許被特赦的乳摸激到,本季看起來有比較積極一點。當然離當初剛加盟時,馬刺迷期待半個救世主降臨的程度還有很大差別,只能說RJ態度好,過去有不錯的數據,加上年紀還不到會有明顯退化的地步,可能馬刺體系真的不適合他這樣的球員。這幾場觀察下來,除了三分線越來越特化之外,中距離也比較敢投了,攻守方面侵略性也有增加,可是,看到他明明切入到心臟地帶卻本能反應把球傳出來的畫面,還是會讓人搖頭。不期待他像聯盟頂級鋒線球員那樣可以自己運球突破,不過至少不要連機會製造出來都不敢上,結果窮到只剩下外線。

  Gary Neal:今天球評有提到POPO和Neal在板凳上似乎有「意見交流」的情形發生,只能說,這種雙面刃的球員,本來就不是典型POPO喜歡的菜,而且,拿到球隨機進入無腦進攻模式,本隊有一個Manu就足夠了。如前所述,Manu下來替補,JA升到先發,Neal就變成第三SG,以他的身手來說,這個位置太浪費,如果能趁打出身價的時候交易出去換點東西回來,對雙方都好。

  DeJuan Blair:越來越像是天花板已經到頂的球員。我很喜歡小熊,可是如果他真的沒辦法發展出低位進攻步法,或者長出稍稍堪用的中距離(你看人家雷霆那支超優質潛力股Serge Ibaka都得練中距離了),很可能會陷入和Neal一樣的狀況。防守上太依賴動手抄球,而且就算練出製造帶球撞人的技巧,可是受限於身高,在捍衛禁區方面還是顯得力有未逮。

  Kawhi Leonard:這小伙子有轉防守組的潛力。今天有幾球守到Odom(六呎十吋),看起來似乎低位要被吃掉了,可是Kawhi都能用他驚人的臂展和巨掌守下來。雖然只有六呎七吋,但優異的身體素質偶爾也能扛四號,據說他本人對防守也很有企圖,看制服組有沒有機會找回包叔傳授一些絕學。他和Danny Green兩人,如果能順利長成小鎖等級的二三號替補,就很理想了。

  James Anderson:去年評論Neal的時候,就覺得他太矮了。這完全是個人偏好,當然他後來有打出成績。JA則完全是我認為理想的二號體型,技巧也不錯,三分切入帶球突破都有練的價值,至於防守方面,撇開身材不講,要比Neal差也不容易,他看起來也有這方面的潛力,不論移動能力或強壯程度。不過如果Neal沒被賣掉,以Manu受傷Danny Green在防守上又越來越得心應手的情形下,可能要保持一點耐心。

  Tiago Splitter:看起來耐撞度有增加,可是還不到能混飯吃的程度。觀念和卡位積極度都夠,但如果被對方禁區球員一推擠就起飛,那也是枉然。另一方面,可能是受限體型不夠壯碩,加上沒有go-to move(那個扭曲低手勾射真的,嗯,比Bonner的跳勾更沒效率),護球技巧又不好,不是可靠的低位進攻者。而且,擋拆效果不好,和TP或Manu都不太有連線的感覺,至少小熊這方面贏過他。若真的擋拆成功,把球放進籃框的能力也不是令人很放心(上季那個跌股爆扣……),罰球又很馬刺。真糟糕,看起來簡直一無是處,不過畢竟體型擺在那邊,也有腦袋,在現階段聯盟長人奇貨可居的情形下,只希望趁著TD還在的時候多偷學幾招,要不然,再次出現今天那種被Ian Mahinmi在低位硬打吃掉的鏡頭,還真會讓人不勝唏噓。

  Danny Green:對他還停留在打工的印象,Manu受傷後上場時間應該會增加。名校出身,受教度不會有問題,以他的資歷也不應該有問題,雖然今天他大空檔要球,TP死也不傳,一臉落寞的表情實在很可憐,不過這就是現在的他,一個剛進入輪值圈的角色球員,只要維持住積極度,防守上肯拼肯搶,進攻上把握偶爾的空檔放他幾個三分冷箭,相信一定會得到POPO的愛(灌迷湯)。

  T.J. Ford:大概是封館回來後制服組唯一稱得上有建設性的補強,Cory Joseph不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不足以頂上交易George Hill後空出來的第二控衛位置。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暴龍隊那個受過嚴重運動傷害的球員。有點像是TP的貧窮版,外線比較差,但切傳有一定水準。如果不是對上金州勇士有爆發性演出,其實感覺還在適應馬刺體系當中。即使如此,TP下場後有他頂上來還是令人比較安心。Hill交易出去留下的(半個)控球和外圍防守者的空缺,現階段看來都有人遞補,如果某歐洲謎樣助拳人能順利簽回來,那這筆交易就算賺了。

  Matt Bonner:波妞還是那個波妞。以上。
 
  Cory Joseph:連「還是那個」敷衍法都還用不上也不急著用上。


  不曉得還有沒有人認為馬刺具備爭冠實力,如果有的話,那恭喜你,你一定擁有不會得憂鬱症的體質。基本上,以馬刺隊現在的陣容,打出上季例行賽那種成績算是極限了,季後賽頂多走到第二輪,運氣差一點,碰到像灰熊一樣有可以開無雙的禁區球員的話,狀況會更險峻。例行賽還可以靠三分射爽爽掩蓋缺點,一旦到了季後賽,禁區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躲都躲不掉。

  但尷尬的是,三巨頭都還在,而且並非退化到完全沒有競爭力的地步,所以不難想像球隊高層在評估到底要繼續花錢補強,或者乾脆啟動重建程序,這兩者之間是很難權衡的。
 
  總的來說,這十幾年來以TD為中心的這一世代馬刺隊,已經帶給球迷太多美好回憶,再不知足,辛辛苦苦只拿一個冠軍的Kevin Garnett和Dirk Nowitzki,是不會給你好臉色看。

  其實還蠻期待制服組能重現風華,畢竟TD、TP和Manu的顯赫戰績掛在那邊,一定程度美化了制服組運籌帷幄的能力。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得,加上現在不比當初,幾乎每個球隊都開始關注美國以外的球員,制服組能「暗黑」的空間也變小,也許真的要開始培養修身養性歡樂看球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