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2日 星期一

靈魂‧記憶‧造史二三事


得旅日作家劉黎兒寫過一篇文章,說日本有許多女人自認有兩個「自己」,性格與價值觀完全相反,為了變得更幸福,這些人便開始遂行一種尋找自己的遊戲。姑且不論這是否又是另一種精巧的資本主義陷阱,讀過之後覺得,在網上作心理測驗,腦性別偏女性的我,身體裡好像也有兩個「我」。

聽來有點詭異,不過仔細判斷,並不是人格分裂那種。心理學家大概會說,這是一種過剩的自戀症,想藉多重人格的願望迴避現狀,轉嫁責任。從前電影戲劇看太多,總以為這些專業人士類神,光靠察言觀色就能悟出對方心理波動,非常佩服。等真正接觸過心理治療後,發覺那其實是一種幽微技巧,只要透過訓練就能獲得,不是某種無法捉摸言傳的天啟神授。從補習班畢業的God,頓時神性銳減。

說穿了,兩個「我」運作的原動力,類似一種對相制衡穩定力量的需求,一種中立的力量,抽象的,只單獨一方並沒有具體主宰力,非《二十四個比利》那樣,腦中聚燈光一打,誰站在舞台誰就是老大。不需藉著還有另一個我來解釋自己的不完美,不完美是事實且必要,只是想讓自己保持不失衡,不論站立或跌倒。靜水深流,才是「他」們最常展現出的模樣。

當友人老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嚴肅或嬉鬧時,總在心底莞爾,因為那對我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面貌,兩個「我」都是我,兩個「我」也都不只是我。「我」若完成了,我也就不需存在。如蒙面革命者馬可仕所言:「人們總是成為他們所要的。」一旦不需要成為,人只能灰飛煙滅。

脫離規訓成習的生活後,另一個「我」的面目開始清晰起來,這一兩年遂逐漸覺得,如果不以外表特質人生歷練為判準,自己是個無法用年紀來定義的人也說不定。例如對記憶的無法抗拒。

記憶與人的沉澱有關。沉澱,讓人聯想到年紀的累積,不過在年輕的身體裡有老靈魂,像這樣的人,我覺得還是有的。況且若以前者作推論,人應該越累積越聰明才對,但有時我們發現這顯然跟現實相左。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有時年輕,有時老,不一定總有固著週期,年輕或老,約莫是不同比例排列組合。當然,表面上我們仍須符合世俗標準行事,表現出你這個年紀該有的行為,努力不被社會「排除」,但真正能打動我們的元素,卻通常無法被那些標準化的努力給簡單「注入」。

人的年紀大些,經歷的事情一多,難免想忘也忘不掉。不過若是深刻到無法忘懷的東西,就算年紀不到,還是有可能會被篩存下來。身體裡的老靈魂,另一個「我」,對那些東西起了共鳴,嗅到怡人的甜味或淳厚的苦味,忍不住搖了搖身邊睡著的那一個「我」,然後整個我便跟著醒來了。

醒來,發現自己在過往那些虛擬幻境的描寫中代入大量回憶。飄渺曖昧如夢境。

以一種轉化過的姿態,過往和現實互相依偎,虛妄與承諾左右織就。透過轉化,讓那些即將隨著時間洪流沖逝的回憶,以適合收納進靈魂的形式封存起來,不為別的,只是想更瀟灑去遺忘,希冀不再被那些若有似無的沾黏滑膩觸感困擾,纏著手腳不放。當那些回憶逐漸築成穩固踏腳石,「我」自然會放開手,收斂雙眼,調勻呼吸,重新引出埋藏在身體裡的輕盈感。

否則,一逕粗魯寡情地去遺忘,或反過來,濫情強留那些老舊卻無歷史感的記憶,只會徒增疲憊。

佛洛伊德說:「所謂文學,不過是受挫欲望的替代性滿足。」初聽到這句話頗介意,彷彿這是人生失敗者緊吸著不放的奶嘴救贖--文學總被視為無用的,或者,稍稍提昇一點,被當成政治或科學這些有用之物的工具--後來知道,雖然文學家和心理分析學家同是人類心靈的探索者,但人類「心靈的生態」有其時代性,是不斷與時俱進和未來相連,而心理分析卻注定無法擺脫它「浪漫主義末期」的歷史侷限。那是一種技巧,並不具神秘性,但這恰好又是文學的核心,以無追有,不啻緣木求魚。

以文學之眼觀照理性之心的蘇珊‧桑塔格則顯得溫柔一點:「每個作家都在尋找一個理想形式,在裡面可以放入所有纏繞於心的所有關注,以及最瞭解的事物。」若以個人為規模的話,每個試圖謄寫己身記憶的人,都可看作專屬於自己的作家。把那些過往碎屑般的東西記下當作文學,被任重道遠的批評者認為太虛妄自大也無妨,對身體中某個「我」而言,那就是一種「理想形式」的展現,一種「纏繞於心」的塑夢行為。夢,原本就是以替自己施行為前提。

即使如此,一次就夠了,為甚麼還要浪費時間不斷作夢?人會不斷作夢,正是為了遺忘然後再作下一個夢,就像作家替一個故事寫下結局,是為了再寫出另一個故事。最終某一天,這輩子累積的故事會集合串連起來,內化成一幅完整歷史:「我」觸摸,「我」書寫,然後我完成。

凡此種種,透過具現化思想,試圖達到與身體裡的無數自我產生聯繫的可能,不論最後的目的是為了找尋幸福,還是求取生命的答案。若要為寫作安個夠體面的意義,我想,這樣的理由,應該足夠寫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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