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4日 星期五

村上龍小說中的惡



次和朋友聊到一本書叫《共生虫》,一直想找來看,卻老忘了這件事,印象中是以引籠青年為題材的作品,但更讓我掛念於心的,因為作者是村上龍。

兩年前左右,在二手書店買了不少村上龍早期的小說,據說是因為出版社倒了的關係,全都賤價出清,狀況不錯的書一本四十塊,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某次博客來《百年孤寂》限時特賣,才一百二三十塊,長住墨西哥的馬奎茲老先生如果知道了,不曉得會不會有一點點難過。咦,《百年孤寂》在台灣不是沒有正式版權嗎......
  
雖說將文學扯到金錢算計有點俗氣,不過爛書就罷了,送人還嫌佔空間。像開二手書店的雅賊羅登拔所說,他書店裡那些徒有精裝封面的爛書,設計師都是論斤買走,拿去塞進那些想憑空營造書香味的空間裡。但若是好書,再花錢也覺得便宜。雖然內容最好的書也很少貴到讓人口袋翻底。形而上的東西,和胃蛋白脢對鄉愁的吸納一樣,說到底還是不好量化計算。
  
啊,離題了,言歸正傳。
  
不可否認,一開始讀村上龍,的確是受那些詭異獵奇橋段吸引,例如光《異色嘉年華》裡男主角大玩SM的段落,就翻到快脫頁。沒辦法,好奇心太重,且再怎麼說,也不是那種可以輕輕鬆鬆上SM俱樂部調教玩樂,隔天心靈皮膚便立刻回復成不帶鞭痕狀態的人。沒辦法親自上陣又耐不住慾望,此時不讀小說更待何時。那些長期在色情文學論壇發表作品的傢伙,通常也會抱持類似的閱讀原則,而且和一般人相比,他們大部分是屬於嚴肅的閱讀者。
  
回想起來遲至退伍後,才比較有辦法調動集中力全神貫注對付一本書,一開始進入重度閱讀就選村上龍,確實有些難度,也容易將才剛養成的「閱讀癖」嚇跑。相較起來,首次網路書店購買清單當中,除了席慕蓉還包括坎普式(camp)做作押韻的《蛋白質女孩》,好像也不是難堪的事,反而裨益閱讀幼稚期的營養供應。啊,似乎進行了危險發言。
  
總之,隨著閱讀經驗的累積,對付的書多了,逐漸發覺村上龍的小說技巧嚴格來說並不算高超,甚至連炫技都稱不上,老是表現出一副過於急切想說些什麼的模樣,一方面行動力十足創作產量豐沛,另一方面小說結構卻也顯得粗糙,筆法不夠圓潤精巧。像我不知道是不是反諷暗喻,但雜誌評介確實下標題《我不喜歡村上龍》的盧郁佳就說:「書絕不難看,只是看完仍覺得發煩......他小說那些機敏的觀察,都彷彿聊天聊出來的念頭鋪衍而成。」

煩和無聊是兩種不同的情緒。

舉例說明。讀那種一年到頭都掛在暢銷榜單上教你怎樣心靈成長卻濃度極稀薄的勵志散文,會感到人生原來就是這樣可詮釋,心海還真是羅盤大小,這叫做無聊;讀那種既曖昧又激烈,理智告訴你不用去認同,情感卻拉著你朝反方向走,但走到半路發現兩頭大鐵門不知何時悄然鎖上,讓人感到一種找不到出口的自咎(馬的怎麼會什麼蛛絲馬跡都沒察覺?!),進退維谷沒頭沒腦的小說,這叫做煩。
  
如此論之,村上龍果然很煩。偶爾也很煩的村上春樹還可以配點啤酒義大利麵混著吞下去,若換作是村上龍,總不能和女人做愛時,腦袋裡老想著要切人家的手腳好製造情趣,或者將黃金保齡球瓶塞到打了肌肉鬆弛劑的哪個人體孔洞裡去吧,這實在太恐怖了!

雖說有嚇死人不償命之嫌,但相較這種不全然是負面的煩,村上龍的文字吸引人之處,大部分確實也集中在他那描寫出受強大暴力影響而無智能化,或者敬畏於扭曲狀態下的強大意志而進入無恐懼結界的這些人(碇真嗣:『AT力場全開!』),他們與社會規範相左的行為,以及其心靈深處的自我辨證狀態,卻不以個人好惡去過度針砭評斷,只是讓這些邊緣角色出現在自己創造出來的鐵灰間或豔紅色調的詭異世界裡,令一般人意識到,原來在地獄與凡間的夾層裡,也有這樣的異質世界存在,企圖向讀者傳達「除了射精與不射精,還有一種狀態叫做延遲射精」的核心概念。

也寫奇怪小說的成英姝,在某個讀書節目裡推薦了他另一本小說《黃玉》,當時節目下的側標標題就是「黑暗系小說」,或多或少可說明村上龍特立獨行的作品,在世人面前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被解讀歸類。

不過,村上龍小說裡面所呈現的行動力與暴力,黑暗與次文化革命爽快歸爽快,但爽快過後較為人詬病的一點,就是把結局或主角反社會的動機歸結的太單純,老喜歡把這些行為光用一個「愛」字就解釋殆盡。不論是對自己或他人的愛。

讀者當然不希望小說家每每把文字搞得如此政治正確,畢竟小說家基本上是一種被允許也被期待叛逆的職業,但村上龍這種正視非主流價值的做法,雖然也為某些在邊緣地帶掙扎的人們帶來勇氣,例如《黃玉》之於各式各樣特種行業的女性,《共生虫》之於繭居族,可是即便小說家講了一百遍:「我的小說裡沒有任何隱喻哦!」,一旦落到了那些非經驗讀者(安貝托.艾柯:『經驗讀者能多角度閱讀文本,沒有固定法則指示他們閱讀。』)手上,難保不會為了那偉大不可忤逆的愛,作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最慘的是,在燃燒殆盡之後到頭來才發現,那並不是愛,那只是自傷、快感勃起或其他什麼離腦袋很遠卻離末梢神經很近的東西。
  
沒有人背叛你,是你自己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

因為一直過著亂七八糟的沒出息日子,某種程度上,還不太討厭有意識的造反,我想,即使造反腐敗到底都無所謂,就是不要這麼輕而易舉為愛或良善等等大概念詞句,下了無法逆轉的穩妥定義。有時輕描淡寫的約束,反而比肆無忌憚的給予更具渲染力,往往會微笑著又把人推回地獄。    

邪惡並非完全負面,至少那讓人明白善與惡、光明與黑暗兩端的真正實存位置,要嘛有膽接受它,而不是用一些模稜兩可的理由去搪塞逃避。況且經過現實生活煉獄般磨練的眾野獸們,其實沒有想像中不堪一擊,並不真的那麼需要那些溫柔的「拯救」。

關於自己的小說是否間接導引讀者這點,可能太多人抱怨這件事,所以雖然是因為現實這頭龐然巨獸太難欺負,才改刁難只是虛構現實的小說創作,擺明是一種又蠢又沒Guts的行為,村上龍也還是在《寂寞國的殺人》作出自己的解釋:「人類本來就是腐敗的。這些腐敗的本性,從古至今一直被各種組織或規律遮蓋掩飾。最具代表的就是家庭和法律,另外理念、藝術、宗教也有份。這些組織或規律沒有發揮真正的作用。並不是這些組織或規律導致少年犯罪,而是這些組織或規律無法遏止少年的犯行。

《寂寞國的殺人》的創作動機,或者我們該說,他早期一系列創作的目的,就是為了回應之前的提問:行動力與暴力,愛與殘忍之間的因果關係。

就像他在回答成英姝專訪時所說的:「缺乏來自親人和社會方面的愛的環境下成長的人,根本不懂得愛的概念為何,也就是說,他們是不自覺地,不得不變得兇殘。」所以「我認為小說所要提出的不是解答,而是具有魅力的謎題。」言下之意,他只提供人們思考的材料,如果真要進行改革,還得用實質的行動力去執行才有用。只有靠自己去解開謎題,才能得出屬於自己進而自己能夠相信的解答。   

一如他在訪談中也不承認自己是「行動派」作家,是站在革命隊伍最前線的那種人,反而認為透過自己的作品,放大鏡一般將安逸人群刻意忽略掉的陰暗髒污角落誇張化,逼使人去進行討論,實質將小說裡揭發的社會問題進行改革,才能達到最大的影響力。

不可否認,相當重視情報蒐集的村上龍,其作品總有種露骨的預言性,甚至有人因此稱村上龍是一位「寓言小說家」。他本人倒是把這些東西看得很透徹--那個腐敗不堪的世界原本就存在著,自己只是試圖去描述它罷了。光就這點來說,我們的確得佩服村上龍勇於挑戰世俗的勇氣,以致於他才有辦法在《希望之國》開頭大膽寫著:「這裡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希望。」這種低劣政客臆測家們始終不敢告訴我們的真相。

如果說革命還有什麼令人堅定不移的信念,那大概就是永遠不必擔心無命可革吧。循著詭異獵奇小說支流向上游尋求,始終精力旺盛去接受現代社會人性內裡的惡的挑戰,這才是村上龍作品魅力長河的真正源頭。
 
朱少麟在她的《燕子》裡曾寫下這麼一段話:「如果天堂應該完美,缺少缺陷,怎麼能叫完美?」或者,我們也可以稍微不那麼嚴苛,就將村上龍文字裡最後還是忍不住偷渡了溫柔,如舊約故事裡羅德之妻還是忍不住回頭一望遂變成鹽柱的那種富於人性的惡,看作是天堂裡必要的缺陷吧。



初稿於 2005-8-15 修改於 2008-4-3




【後記】   

篇文章如果照結尾的標記,2005年寫完第一次貼出來後(那時還是在個人新聞台),06年07年各自重新修改上架過,然後不令人意外現在2008年又老酒裝新瓶或者你要說老狗變不出新把戲也可以,調皮一點可以說我blogging的初衷本來就是作興趣不是作口碑,或者更誠實一點,這篇文章多年來的反覆閱讀與修改,其實是基於「我在解決我在意的東西」這個念頭。   

換個方式形容,這篇文章的更新史,大致和我每年都要讀幾本村上龍小說的頻率相符合,而村上龍小說裡面的東西,又跟我在意的東西某程度是重疊的。

本來打算講個關於自己的故事,來強化那個我與村上龍小說的「重疊」。
  
村上龍小說《最後家族》裡面的繭居族秀樹,因為意外目睹鄰居Yuki被丈夫家暴虐待,所以鼓起勇氣走出自己的小空間,嘗試運用各種社會資源想解救Yuki。雖然秀樹藉由去拯救別人的過程,意外讓自己的小空間出現與外界流通的可能,卻因為「配偶暴力並非救或被救就能解決問題」這個核心障礙,所以始終無法把自己的改變轉化到Yuki身上。  

秀樹無計可施,只好去找當初曾透過電話諮詢家暴法律問題的女律師,準備面對面作會談。一個最大願望是盡可能不與人發生關係的繭居族,作出要和某個以社會觀點來說,屬於強勢階層人士見面的決定。
  
會談過程中,因為發現秀樹無法接受「如果Yuki不想被救,那誰也救不了她」的事實,所以女律師直接切入核心說道:「想拯救的這種思考,出乎意外地很容易和暴力產生關連......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有支配別人的慾望。在這種慾望下,從『沒有我她活不下去』的想法變成『妳這女人是什麼態度』的跋扈,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想要拯救他人的慾望和想支配的慾望,其實是一樣的。有這種慾望的人,很多也是自己受傷很深的人。這種人,把拯救對方當作拯救自己。但他的內心深處卻認為自己是不可能得救的,幾乎都是這樣。自己無法得救的這種想法,會變成對別人的依賴。」   

秀樹掉下了眼淚,從而理解到事情的癥結不在於救人,而是自救。在最後的結局,村上龍給了他一個「忍不住偷渡了溫柔」的未來。   

我那個無法言說的故事裡頭,也有個類似小說當中女律師的魔法角色--不只現實世界,在黑人演員開始頻繁成為影后影帝之後,電影裡這類魔法配角也越來越少--好幾年前,一個差不多比我阿嬤還年輕一點的女清潔工,在某個時髦新穎建築物裡面的陰涼走道盡頭,更換方形不鏽鋼質垃圾筒裡面的粉紅垃圾袋時,遠遠的,在口罩下面,用一種歐巴桑特有的語焉不詳悠緩音調,聽不出是指責或僅是在講述一個已然發生的現象,朝著我鬼魂一般的背影喃喃說道:「難不成,你想就這樣一輩子都是個偷盜之人?」  
我沒有掉淚。卻也忍不住回頭一望。沒有變成鹽柱。
  
閱讀,不論是小說電影或音樂,很大吸引人之處本來就包括能將人生寄託在其中這點,而且因為乍看是別人的人生,別人的挫折,反而肯去面對面思考問題出在哪裡。當然這是指看戲當下,事後能不能反映到現實那又是另一回事。
並非救或被救就能解決問題。如果不想被救,那誰也救不了。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明明讀了那麼多村上龍的小說,卻始終沒辦法像讀村上春樹/駱以軍/唐諾/川端康成/卡爾維諾/張惠菁/卜洛克/馬奎茲/馮內果/夏宇/甚至那些湯湯水水勵志散文暢銷作家的作品,輕鬆愉快彷彿尿尿時順手翻包皮那樣說道:「是的,親愛的,我就是他媽的喜歡村上龍!」    

以上純屬虛構。   

雖然很想這麼說。不過,我已經離《69》裡面那個超搞笑天才高中生矢崎劍介的年紀太遠,再也無法仗著青春無敵的屁眼,蹲據在校長辦公室的桌子上,藉著轟炸機投彈一般劈哩啪啦屙下一坨大便這種荒謬的行為,來緩解內心無處可去的焦躁。拉屎這件事,是沒有思想的。   

「還來得及嗎?」沒有變成鹽柱的我,開口問那個女清潔工。女清潔工拉下口罩,對我露齒一笑,然後一躍跳進那不鏽鋼質垃圾筒裡,消失了。





【延伸閱讀】


十秒。我腦海中樂透彩球跳跳浮現出這個關鍵數字。且懷中正抱著那本村上龍的新書。我知道如果我夠快的話,就可以不用犯規了。親愛的,這樣就可以了吧?」--《犯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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