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9日 星期三

我們的隊伍萬歲!



  
雷朵小姐續杯村上龍話題。雷朵說:「關於村上龍年輕作品的評論,我的看法是,他那時候的心態是革命先於文學。

的確是這樣。或者更細膩一點講,歷史上幾乎所有革命先行者都無法避免一方面寶劍殺敵硬闖出一片海闊天空,另一方面卻又顯露出豪快疏漏的齜牙咧嘴模樣。例如薩德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後世作品因為時代開放資訊流通的關係,其處理題材的細膩程度較之殘酷獵奇細細密織恐怕更是不在話下,但因為薩德是第一個敢這麼幹的人,所以他就贏了,他就是神,一個因為屁眼是圓的所以認為很適合拿來性交的神。

又例如有時我們聽人家在耳邊碎念推薦了一輩子,某某大師的作品是不可不讀的經典云云,等到哪天真讀過了,卻發現和想像中不太一樣,似乎缺點甚麼東西似的。也許是沒讀懂,那頂好先擱著,或許哪天不小心重啟閱讀,腳下踩著累積的基底掂腳尖望出去就瞬間領悟也說不定。這事不急也從來不需要急,只要我們對閱讀這事還心存掛意。別的不敢講,關於腦袋太差讀不懂書這件事,以體驗次數來說,我個人還算是這方面的高手。

另一可能,即所謂的「經典」之評價建立,都是經過少則數十多則幾百年的長時間沈澱得來,難免我們今日閱讀配備精良雙腳站定再回頭望去,會插空隙一般襲上心頭某種心靈視野過度滿載充腦,旋即又嗶啵閃現空白斷層的晃如隔世之感。

我們知道,當作品一完稿同時意味文本就此固定下來,裡面的文章字句不會再自行長大倒縮成巫化魔,若是如此,那麼那個「似乎缺點甚麼東西似的」的隔閡感又從何而來?這當中落差的形成,就在於所謂的閱讀並不僅止於理解文字表面意義的一本書讀完再換另一本的單純續杯過程,還包括人們必須進一步花時間去解構作品的核心價值,去挖掘「經典」當中隱藏的秘密,聆聽作家希冀藉著一種他認為的理想形式,傳達出個人纏繞於心的懸念之歷史,藉此向我們展示那些不再無端流走的、透過書寫捕夢網被挽留下來的流金時光。

於是乎,當我們今天再回頭讀那些經典,都已經是被前代人漸次解密透析過了,被無數論述前閱讀給反覆切割骨肉分離,整齊條列攤在我們面前,如果說閱讀者我們,再挾著這些豐富資源所孕育出來的 「細膩」,去刻意刁難質疑先行者的「粗糙」,這其實是很妙不可言,很本末倒置的--就好像站在下游尿尿,卻抱怨上游飄下大量漂流木污染環境那樣。老天爺,再彆腳的藝術家都知道應該去雕一根漂流木而不是一灘尿!這就是為甚麼會有「小說家最好的小說通常出現在生涯最前面幾本」的說法,因為比起技法演練與經驗累積,有些不可言說的靈光,是一開始就在那裡了,無法複製也難以傳授。

伴隨改革力道而來無法避免的草莽腥氣,不只文學創作,大概所有革命的本質都是這樣吧。前頭的人開山,後面的人鋪路,然後像我們這些沒勇氣開山沒本事鋪路的人,就只好乖乖追著屁股發出讚嘆聲,輕鬆愉快當個撿現成的、但偶爾不忘向前頭的人吆喝幾聲加油的安靜閱讀者就可以了。這當然是極幸福愜意的一份苦差事。

不過,讀者這一端的我們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開山鋪路的人自然有他的內在快感與夢想標的支持他們這麼作,就像那些明明年薪兩三千萬美金嚇死人的頂尖職業運動球星,在接受訪問時總還是會不免提及自己打球的原動力,是來自球迷的熱情支持,是童年夢想的不可思議實踐云云,這類也許不全然是漂亮場面話的真誠內心獨白。

寫作,充其量,不過是孤單的人生。......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每本書都應該是全新的開始,他再次嘗試未可及的新東西。他應該總是嘗試自己從來不曾或他人做過卻失敗的東西。然後有時候,運氣好的話,他會成功。」這段謙虛到甚至帶著一絲自省意味的話,是一九五四年海明威終於得了諾貝爾獎之後講的。一如我們知道的那樣,他最後並沒有去瑞典領獎。

回到村上龍。盧郁佳小姐在給印刻雜誌村上龍專刊的文章裡面講,即使讓村上龍花個十年寫一本小說,他可能還是會交出和花一年時間寫出來的小說一樣內容的東西,直言他的作品缺乏美學轉化技巧,充其量只是照相顯影。

她很可能說對了。但也很可能我們壓根就不需要村上龍花十年寫一本小說,或者他哪一天終於寫出像馬奎茲還是卡爾維諾那樣技巧高超搞到讀者高潮連連帥的要命的東西。就跟他自己也不太在乎是否會成為偉大作家,是否只甘於當一個一不小心就會有過譽嫌疑的藝文明星一樣--至少另一個愛慢跑的村上大叔看起來比他更在意這些事。

凡此種種。若要說我對村上龍有甚麼真正堅定不移的信仰,借用馮內果的話來講大概就是:「我們的隊伍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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