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3日 星期五

怪物家族


  當初等兵單的時候,曾持續接送妹上夜補校一段時間。

  這件事始終讓我有些愧疚。我是指為什麼自己可以花錢進國四班重考,雖然最終也只是上了聯招排名倒數的省立學校,依舊不曾招致父母明顯的難堪責備,妹卻只能非常乾脆地被「丟進」位於縣市交界處的高職補校,諸如此類夾雜某種家族敗落的無奈,以及自我厭惡感交纏的黏稠往日回憶。

  不曉得這樣說會不會不夠周全不夠禮貌,畢竟真正上補校的人不是我,然而那段時間接送經驗觀察得來的感想,的確會讓人有一種恍如瞬間進入異界幻境的詭異錯覺:晚上十點下課月色黯淡在門口探照燈範圍外的一張張冷峻早熟臉孔。著深藍長褲搭配白底直條暗紋短袖上衣學生制服的突兀歐巴桑(妹說,那些都是自家開公司的老闆娘啦)。頂著濃烈髮色招搖扭擺一溜煙鑽進大聲放著洞滋洞滋電子樂之硬皮鯊裡揚長而去的辣妹。一群群騎著改裝噗噗排氣管機車彷彿等下又要上路狂飆的迅猛男孩兒們。

  諸如此類的人與景象,各自來往穿梭在那樣異常冷調的夜補校大門口。

  那之中沒有雞巴卻不失熱心的教官,沒有半吊子做作學生糾察隊,沒有粗魯的要命爽快的要命,車上一沒有女生就讓男孩兒自行放A片的校車司機大叔,沒有普通日間學校常見的朗朗清爽青春氣息,理論上除了時序倒反之外同樣的放學場景裡,有的卻只是五分鐘錯身而過的各歸巢穴,以及接下來持續一整夜事不關己的空曠寂靜。

  在一種驚慌失措的局外人氛圍催化下,有一次我甚至以為自己真的看見了一隻興許在某場暗巷鬥毆中被開山刀截下,就那樣草草丟棄在學校圍牆邊的血腥斷掌(或許那只是一支沾了紅漆的手套,但我始終沒勇氣用摩托車大燈去確認),然後每每心疼那在我排擠之下丟掉位置提前喪失純真的妹,卻又懦弱鄉愿一點也插不上手。雖然事實上妹比想像中堅強多了,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天還反過來對我扮演了拯救的角色。

  妹一直在世俗定義中,是個比我更像成年人的成年人。無論她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當初看見韓國電影《駭人怪物》裡,那個小時候因營養不良導致腦袋不太靈光的彆腳老爸,為了拯救意外被變種怪物擄走的愛女,為了抵抗整個社會階級體制阻撓他的巨大壓力,所發展出的半推半就也好左支右絀也好,一方面能力性格侷限,無法順遂開啟主角威能進入無雙狀態,一方面漸次推演潛台詞,對醫療體系對美國外力介入對自己國家無能政府的欺負弱小霸權壓迫之終極反彈,以及伴隨和驚悚怪物片本質乍看突兀的各種風格化戲謔黑色幽默,為了抵抗/順應這些,那以世俗標準來說隱含邊緣人性格的故障阿達老爸,一系列可笑亦可悲,小人物被逼迫到極限之瘋狂跳針行徑,會讓我莫名其妙突然情緒激動起來的原因。

  而這一切歸結到最後甚至和恐怖的吃人怪物無關,和龐大國家機器如何以渺小人民的性命為刀俎魚肉無關,只是更單純的深情款款的向我們傳達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家族,如何對未來懷抱著稀薄卻強韌的希望,並以不亞於那駭人怪物的驚人變種能力,將既成事實的遺憾硬是扭轉過來,置換以卡爾維諾所說「逐漸地改變現實,使它能夠趨近模型」的新家族藍圖延伸。

  電影結尾,小女孩的阿達老爸加上射箭銅牌選手姑姑,以及年輕時曾參加過抗議遊行活動,自此學會如何製作汽油彈的匪類叔叔,這三人力抗怪物的場面,總讓我想起RPG角色扮演遊戲裡的前中後排戰鬥策略。


  阿達老爸是前排肉盾,掄著用蠻力從水泥地硬拔起來的路標,以狂戰士半瘋狂狀態痛擊變種怪物,硬生生截斷其逃亡路線。弓箭手姑姑,手持現代複合弓,表情高傲冷靜,抽箭搭弦,遠距離瞄準巨大怪物濕黏疙瘩隆起的身體,以彩虹般的弧線釋放出火力,一箭一個準。至於叛逆叔叔,則擔任了法師的角色,在其遊民友人的協助下,利用空酒瓶製造出汽油彈,並藉著大橋下維修用的貓道精準走位,朝著怪物施展具備濺射特性的爆裂火球術,使其痛苦哀號到滿地打滾。

  這完全是一場一面倒的虐殺,而非僅打斷幾根肋骨給個教訓。

  那可憐、充其量不過是被森冷國家機器不負責任孵育出來,又遵循野生動物天性不小心將主角的寶貝女兒當作糧食儲藏起來的變種怪物,最後在阿達老爸用路標的金屬長管尖端爆頭之後,結束了牠短暫而莫名其妙的一生。


  悲痛逾恆的阿達老爸,一邊哀號痛哭鼻涕唾沫四溢,一邊從變種怪物的肚子裡拖出早已斷氣的女兒,以及和她一起被囚禁在下水道,患難見真情培養出姐弟情感僅存一息的小男孩。可愛的女兒,如今斷線木偶般軟攤在自己的懷抱中,阿達老爸僅能回應以氣力放盡的慌亂囈語,姑姑回復溫柔神情趨前接過手,叔叔隨侍在側。

  賭上性命卻失去人生意義,狀如遊魂的阿達老爸,突然發現躺臥在一旁無人聞問的小男孩,抽搐著身體,逐漸轉醒過來。阿達老爸將滿身黏液的小男孩抱在懷裡,似是想抹消掉女兒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那樣,不斷以急切卻聲調溫和的話語,向倖存下來的小男孩詢問女兒生前最後的遭遇。接著畫面切換到高空長鏡頭遠景,已被劃入禁區的漢江河岸,由隸屬政府組織的部隊現身接管局面,在投放出濃密芥黃色毒氣(為殺死變種怪物所研發)的慌亂場景中,只見阿達老爸盤坐如佛,恍如置身蓬萊仙境。

  電影雖沒明白解釋,但顯然那小男孩繼承了死去女兒的角色,成了阿達老爸新的人生的意義。

  冰天雪地裡的一間孤零零小雜貨店,卻是兩人溫暖的家。興許是經過人生巨大劫難的歷練,阿達老爸的神情明顯機警幹練許多,伸手不見五指、雜貨店明亮光照外的漆黑雪地一有風吹草動,就舉起獵槍警戒。只是一回頭看見小男孩純真的睡臉,又瞬間破功,成了電影開頭那個不懂人情世故,即使癡傻駑鈍毫無前途也不以為意,只要能繼續陪伴在一點都沒遺傳到笨蛋基因的聰明女兒身邊,就心滿意足的溫潤中年大叔。

  和電影裡那個遭遇天外飛來橫禍的倒楣家族相似的是,我的家族裡面的成員,也因各自的侷限而深陷在各自的賭局裡,僅能以微小的聯繫盡可能遠離最壞的結局。然而不同的是,我們始終等不到變種怪物為這個趨向殘破的家族,帶來點毀天滅地式的救贖。

  又或許,真的遇上怪物也沒有用,因為我(們)已經被訓練得太世故太聰明太會算計,不像那個笨蛋阿達老爸一樣,只看得見眼前的危險與幸福,導致縱使終於遇到浴火重生的機會,也膽怯得不敢伸出手碰觸。

  我的書櫃裡收著一張和妹的合照,從外表判斷,相差三歲的兩人,約莫皆為上國小的年紀。相片背景是後來被一把火燒掉的大統百貨公司(到現在我還記得電視台跑去訪問老藝人張晨光感想的畫面),位於外牆白色縱向長條裝飾物的底部,是紅底白邊的「大統百貨」標誌,不過因為被路這頭茂盛的大王椰子,以及辨識不出樹種的高大植物所遮蔽的緣故,只露出感覺有點日式命名風格的「大統百」三字。樹底下一整排,是頂上覆著綠瓦頗中式風格的佈告欄,緊鄰隔壁的,則是據說已被拆掉的體育場那以堆砌紅磚工法為基底的圍牆。

  我猜想應該是還沒到百貨公司開張時刻,遂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就在對面體育場遛達閒逛。

  相片取景有點貪心,像是既想把百貨公司拍進去,又想將體育場納入範圍,結果我和妹兩人就非常突兀地被擠在影像正中央,彷彿兩株從體育場邊緣水泥地上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奇特植物。兄妹兩人皆身著搭配色系的服飾與運動鞋,我非常老梗的兩手擺出YA的手勢,妹則相當成熟地右手攬在腰際,面對鏡頭側著小小的身體,試圖模仿名模的氣勢,只可惜兩把天真爛漫的麻花辮子露了餡。

  我到現在依舊清楚記得甚至後來還偶爾在夢境中出現過,曾在體育場裡看過的籠內飛車特技表演,以及阿嬤做大壽時,父親的兄弟姊妹和其各自延伸家族齊聚在百貨公司美食街的慶祝餐會,還有頂樓遊樂場擺在門邊的那隻咖啡色發出瓷釉質地光澤的巨大電動馬(我總是懷著敬畏又親切的心情看著牠),諸如此類由童年記憶拓印出來的遠光畫面。但我卻幾乎記不起妹的長相。

  更準確的說,是我們兩人在身體靈魂產生劇烈變化的人生階段裡,因為不小心成為陌生人的緣故,而失去了與彼此相關的記憶。這麼多年來,只偶爾從其他家族成員的口中隱約得知,妳交了男朋友,妳到中國工作,妳去韓國玩了一趟,以及,妳也患上了憂鬱症。

  但最令人沮喪的是,在看著取景糟糕相片中那張小小稚嫩可愛臉龐時,我居然因為記不起妹後來的長相這件事,而感到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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