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9日 星期日

兒子再見


  兒子死掉了。2012年1月28日晚上9點15分。初五隔開後第一天。

  回想起來,好像陸續就有徵兆。過年上頂樓拜拜,那設計不良高低落差太大階梯,連人若走不習慣都難免踉蹌,年輕時的兒子卻三兩下四肢並用跑起來仿佛狀聲詞都來不及加上,就在三樓樓梯口眨著黑色骨碌碌眼睛等著我們。兒子不太叫,但看那肢體動作就一副想下樓再示範一次攀登技巧的猴急模樣。

  這幾年兒子嚴重老化後,便很少自己上樓,那敏捷身手自然不復見。想說頂樓陽台空氣好,就抱在懷裡上了頂樓。拿香拜拜時,因平日總在口中默念全家平安,姑且一次請神明祖先順便保佑兒子身體健康吧,結果才插完香,一回頭,兒子就咚咚咚從樓梯口摔了下去。

  樓梯陡直,且一連串有十多階,摔下去一剎那,畫面就像電影精彩慢動作重播那樣一格一格在我的視線裡挪動。但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只差沒尖叫衝過去。幸好摔得七葷八素的兒子,被樓梯底部四樓和三樓之間的轉角擋下,止住了下落的態勢。趕緊扶起來,檢查有無傷勢。大概感官退化搞不清楚狀況,除一臉驚恐,分不清東南西北之外,兒子看起來比嚇出一身冷汗的我還要有活力。

  樓梯左側欄杆空隙往下落的高度,就算人摔下去都難免重傷,遑論一條老狗,那時還暗暗想,一路滾下來,居然儘往右轉,真是老天保佑。

  嘿,老天保佑。

  也是過年前沒幾天,想說好久沒幫兒子洗澡,就拎到浴室準備開戰。用開戰形容一點不為過,不曉得是我技巧太差或者兒子自己沒辦法領略洗澡樂趣,每每過程結束不弄個人仰馬翻不罷休。果然剪毛時不小心耳朵剪出個口子,不過錯在我,加上已經習慣被搞到很慌亂的兒子忙著慌亂忘了喊疼,心中很是愧疚,洗澡時就比平常加倍溫柔。

  洗著洗著,看到一旁的大洗衣盆,靈機一動,加進溫水,把百般不願意被弄濕但沒辦法飯都煮熟了的兒子抱進去。說也奇怪,兒子頓時就安靜下來,看不出是在享受,還是單純被溫水浸泡身體的奇異感覺給迷惑住。

  總之,第一次看到洗澡中的兒子這麼安祥平靜。我用手掌掬水淋到牠身上,那一身淨白毛皮簡直像是會反光似的被粼粼水花給一路梳開,兒子抬頭挺胸端坐在洗衣盆裡,氣勢宛如旅遊生活頻道裡的百萬名犬。我邊撫著牠被水潤濕了的小小頭顱,邊在心裡承諾,下次再來泡熱水浴。

  嘿,泡熱水浴。

  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兒子已經有點神智不清。從彩色拼布狗屋裡抱出來,將之放在鋪了牠的浴巾的地上。不順暢喘著氣,且肚腹時凹陷時鼓脹,四肢軟攤無力,兩眼無神,舌頭懶懶擱在已經沒有牙齒的嘴巴外面。連門外漢都知道情形很糟糕。

  可是我卻自顧自照著兒子喜歡的方式撫摸牠的身體,一邊無聲地斗大眼淚往下落。

  撫摸兒子的臉頰,牠會像是撒嬌一樣反過來往你的手指磨蹭。撫摸兒子的耳朵,牠會以一副好癢呀好癢,咦,不要停啦的模樣回頭來誘惑我。撫摸兒子的眉心,牠會眼睛瞇瞇閉目養神。撫摸兒子的脊背,牠會像是作伸展操一樣彎曲牠的脊椎。撫摸兒子屁股上那兩塊肉,牠會很好笑的後腿軟攤、簡直快高潮似的扭擺下半身。至於撫摸兒子的肚子,啊,這就不關你的事了。

  嘿,撫摸身體。

  將兒子側翻的時候,才發現牠拉了一小塊糞便出來,扶著牠頭顱的手腕,也沾著一些吐出來未消化的乾糧。兒子的呼吸已經細弱到得集中注意力才數得出來。然而,不曉得出於怎樣殘忍又自私的理由,我一點也不想將手離開兒子軟攤無力的身體,只一逕把視線集中在那啊沒想到已經老化成這樣的小小生命上,而不願那生命在動物醫院裡被切得亂七八糟然後宣告很抱歉還是不行了,或者直接乾淨俐落詢問你要不要安樂死。

  因為平常壓抑得太完美,以至於崩潰進行的不太流利。額頭以下的臉濕濕的,喉間的哽咽導致快喘不過氣來,肩頭抖動,恍如被人從背後大力搖晃著身體,但明明滿室僅一人一犬。回過神來,兒子已經睡著了,猶撫摸著的毛皮下還透出微微暖意反饋到我的手指中。

  這幾年狀況不好的時候,偶爾腦袋裡會出現「差不多該結束」的訊息,次數一多,很容易就陷入無限迴圈。通常打斷這迴圈的,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堅定意志力之類的東西,而是生理時鐘響起:該餵兒子了。

  在和兒子「交流」的過程中,我最愛的一個畫面是,當進餐完畢,我開紗門讓兒子去後院灌溉施肥,巡田完了後,牠會用爪子抓門,發出喀啦喀啦金屬摩擦聲,然後我便將紗門拉開一小縫(以防蚊蟲入侵),兒子會猛地(就算是年老後也會盡可能快走)衝進廚房,穿過客廳和廚房相連接的門,然後來回轉圈緩衝停步在電視機前面,接著或踱步走去喝幾口水,或將剩下的乾糧解決乾淨。

  當兒子像是不曉得在外面得罪哪個貓老大那般,急匆匆衝進來通過那扇朗朗清明光照充足的門時,我總是會在身後定睛注視著牠那隨身體款擺起伏、彷彿兩隻小白粉蝶一樣不住跳躍著的小耳朵,一邊收手關門,一邊看著那小耳朵輕巧滑過整個畫面質地極細密的光與影之間。

  如果《告白》裡面松隆子所說重要的東西消失並不是發出啵一聲,而是哐噹一聲,那麼兒子的耳朵上下起伏的瞬間,對我而言,就是哐噹一聲的相反。

  兒子再見。

  凌晨三點,怎樣都睡不著的我,徒然躺臥在二樓閣樓書房的沙發床上。從閣樓欄杆往下望,可以看遍大半個客廳。不過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只是半躺半臥著,什麼都不做。可是腦袋裡還是會神經質地傳來樓下兒子說夢話般的嗚嗚低聲鳴叫,吃乾糧時笨拙地一腳踩進碗裡的沙沙聲,飲水器沒水時,牠用鼻子輕推塑料底座摩擦地板的嘰嘰聲,或者,沒來由的在室內奔跑、小爪子在磨石子地板滑行發出或喀嘰或咻咻的聲音。

  彷彿接受召喚那樣,我終於挪動身體,在冰冷但不陌生的空氣中,輕手輕腳下樓,走到放著那早已失去溫度逐漸變得僵硬的小小身體的瓦楞紙箱旁,在半掩半開的箱蓋上,用黑色奇異筆寫上那四個字。

  嗯,兒子,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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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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