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5日 星期三

我的大魚老爸

 剛突然發現一件可怕的事情,明明和南宮博士閣下非親非故,這一陣子兩人卻老是眼波流轉靈感來靈感去的,實在有點肉麻噁心,看樣子得找一天隨便歃血為盟結拜兄弟一下,以正視聽,免落人口舌。這年頭真是異性戀同性戀一樣很難練。

話說博士遊戲噗的副牌夠Man吧!推出新單元超巨大化老爸,顧名思義是為家族書寫,卻不同於黃小黛溫情內斂的一步一腳印,大家愛自己自戀且戀人的素直暖調筆觸,端的還是其標準插科打諢的幽默說故事方式,大抖老爸粉味舊包袱,雖風塵僕僕,但走過步途卻間雜了星點金沙,讓我忍不住接獲傳球助攻,也福至心靈想來秀一秀吾家老爸。

前一陣子在HBO看了提姆.波頓的《大智若魚》,影片的劇情簡言之就是「我家老爸唬濫史」,原文片名《Big Fish》,指的便是主角老爸以一尾河中的神奇大魚(擁有小偷的靈魂,所以必須以黃金婚戒為餌才釣得到)作引子,漸次鋪陳出綿延了一輩子,以自己為主角的奇幻故事集。

不論伊旺.麥奎格飾演的神奇說故事老爸,或者駱以軍筆下你分不清年齡職業階級甚至性別的隱晦猥瑣父親,雖然廣告裡說每個爸爸是「在變成父親之後才開始學著當個父親」,然而早在此之前,其實爸爸們就逐漸無意識累積自己將來在兒女面前抖故事包袱的文本。老爸們的故事,不論奇幻或寫實,都是以其熱血為墨記憶為筆肉身為紙,一點一滴臨帖印刻出來,差別只在各家老爺子個性不同,有人說故事腔調激越肢體動作豐富,有人則始終維持一副旁觀者冷靜洞穿世事的漠然姿勢。

興許是家族遺傳的整體性格(沉靜、壓抑、理智),我家老爸比較近似於後者。至少在我們面前總是表現得如此。



老爸平日鮮少與我們聊天說故事,尤其在牡羊座急驚風老媽面前,更顯其「爸爸親像山」般沉穩安靜,但他話匣子不開則已,一開每每搞得我和妹兩人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父親是職業軍人出身,海軍士官學校畢業,在幾艘船艦上待過,後來慢慢幹到潛艇士官長,進而執掌艦上聲納業務,在年輕時曾至海軍爆破大隊及遠度重洋到美國海軍基地受過訓,據說當初還和現在的國防部長李傑是同梯次哩。雖然這段經歷擺明本子豐富就待說書人上台一鞠躬,但老爸對此始終著墨甚少,除了個性使然,或許也和他從不解釋為何提早退伍無法領終身俸有關。

然而他只點綴般說些受訓時的軼事,也足夠我們耳朵出油止不住了。

例如老爸說他在海軍爆破大隊受訓時,跑步不是三千五千,而是領隊教官跑到爽喊停為止(什麼叫親情之偉大?我在新訓中心被操到快脫肛的時候突然想起這件往事,居然口中開始歇斯底里念念有詞起來:『我老爸是爆破大隊,我老爸是爆破大隊...』,雖然後來證實一點用也沒有XD),或者在游泳池裡訓練怎樣兩人共用一個水肺,如何調節呼吸不要讓氣泡浮出水面。

接下來到美國受訓的時候,和那些白皮膚高大洋人擠在一個仿潛艇內艙打造出來的鐵製空間,訓練人員從特別設計的缺口灌水進去,艙內受訓人員必須拿著修理工具貼牆補丁,阻止滲漏,但那水冷冽如冰且水勢極猛,加上外面的教官會故意用鐵鎚敲擊船艙,以製造巨大噪音使受訓人員分心膽寒。老爸說到這裡也忍不住雙手抱胸激動地搖著頭:「那次真是差點死掉哦!」,更不用提為了測試他們的深潛技巧,把人丟進十幾層樓高裝滿滿零度左右海水大鐵塔,就一個小短褲什麼裝備都沒有,撿到塔底的鐵塊再游上來才算合格。

「那簡直是送死啊!」老爸點著煙眼神若有似無望向遠方(些微泛紫的嘴唇似乎正代替他下註解),彷彿早已忘記當日是我入伍前一天晚上的餞別餐會,突然講這些驚心動魄的事蹟,簡直無視於旁邊牛排吃到一半「挫勒等」的本人在下他兒子我。



老爸解甲歸田後,進了一家知名的輪船貨運公司上班,所說的故事依舊不脫海味,例如和海關聊各種五花八門的走私手法,以及靠港外國船員的奇情逸事等等。港邊的貨櫃作業場,因工作性質的關係,是個不亞於潛艦水下生活的危險異世界,國中有一次暑假,和妹兩人表面上是幫老爸整理文件賺個五百塊零用錢,事實上大概想藉此讓我們兩個小毛頭開開眼界(體驗一下賺錢多辛苦?!),便去過這麼一回。

記得我和妹從一進到那個工作場開始,眼眸就沒低下來過,因為一切事物都太過巨大了,完全超乎小孩子能動用的想像極限:推疊起來像山一樣高的貨櫃結構群、巨大直入雲霄的長腳吊車(輪胎就有超過兩個大人高)、看不到邊際的岸邊水泥稜線,以及就在我們兩人眼前,彷彿史前海中怪物般的超級貨輪。如果站在那個貨輪的駕駛艙看下來,我和妹兩人大概只有鼻屎大小吧。

還記得我們父子三人走路經過那艘超級貨輪的時候,我還調皮地跑去玩那個從船腹拉下來,纏繞在岸邊黑色突出物上的超大尺寸麻繩,也不怕髒,就用手環著那個宛如巨人手腕粗的繩索轉來轉去。如果被老媽看到,大概一劈頭就罵開來,老爸卻只是冷靜像沒事人一樣說著,有一次港邊起浪且繩索沒捆好鬆脫開,一拉一扯間那巨大的麻繩居然硬生生被輪船拉斷,結果有個倒楣傢伙剛好被繩索倒彈的後座力打中,當場身軀變兩截魂歸離恨天...另外當我走得太靠近那個長腳怪物吊車底下的時候(一般作業時都會進行管制,不過那天剛好碼頭休假),老爸則說了另一個垂吊鋼纜沒接好,結果貨櫃掉下來直接把人砸成肉餅的千“斤”難買早知道故事...

然後,再來呢?明明還有好多不是嗎?寫著寫著卻突然生起自己的氣,為什麼故事細節如此疏漏,前後脫鉤如此不流暢,得不斷將手指離開電腦鍵盤,努力去回憶那些故事之外的故事,不論是記得還是忘記,說過或者未說的。一度也曾不以為然,進而懷疑這些事情都是真切發生過的嗎?如《大智若魚》裡那個被冷落在熱鬧故事外的兒子一樣,裝作無感卻明顯焦慮。那是你的故事,從來不是我的。

原本不會說話的終於也開始忍不住了。

父親那些一大疊一大疊分類整齊,受訓時從美國海軍潛艇學校拍回來的照片,休假去麻州春田市(Spring field)籃球博物館買回來的怪異紀念品,回到台灣後斷續和當初的寄宿家庭以潦草英文書寫的通信,以及國中暑假那天,如誤入海賊王巨人國的奇妙經歷(啊,當然也包括那幾個人肉糕餅怪談)。

是的,這些都是真的。我沒有在相片裡看到咱們的李傑部長,和傳說中的「鋼鐵灌蟋蟀地獄」以及「怒海潛將大挑戰鐵塔」,但這些都已無關緊要。也許這就是口傳說故事者必然無法規避的脫格溢漏,畢竟重要的不是說故事的方法,而是這個故事本身帶給我們意義,就如《Big Fish》片尾講的:「A man tells so many stories, that he becomes the stories. They live on after him, and in that way he becomes immortal.」



「家族書寫」和「完美異性原型」是兩個我始終相當著迷,卻無法輕易下筆的文類,深怕如果寫的太好太完滿,將來就再也沒東西可寫了。宛如甜蜜負荷,捧著珍愛的詩集卻一輩子不忍讀盡。雖然有點味覺倒錯,不過類似情境約莫可參考《食神》好姨的味蕾高潮哀嚎:「為什麼讓我吃到一碗這麼好吃的叉燒,如果我以後吃不到怎麼辦?」橋段。

我想起本雅明講過的一段話:「沒有一篇故事會不許人追問『那麼後來又是如何?』相反的,小說一旦在頁底寫上『全篇完』的字樣後,便不能再有向前進展的希望了,因為它邀請讀者由此開始思索一個生命的意義。」也就是說「最重要的不是停下來想清楚什麼,而是如何在從容廣大的未知世界之中持續的漫遊下去。」亦如米蘭昆德拉所講的:「在無限大的世界一種無所事事的冒險旅行。」

原來如此。

所謂的說故事最珍貴的地方,並不在於敘述闡釋多麼精準無誤,背後的立論觀點如何宏大無匹,最重要它必須是浸泡在活生生的世界裡(這無關虛構或寫實),被說者與聽者所親身參與,換句話說,這些故事,就是我們,以及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我們透過這些故事來互相撫慰、溝通、了解,然後大人在說故事的途中變成了孩子,孩子則因參與了大人們的故事而確切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單的。如果把這本硬皮故事大書扛到桌子上翻開,我們看到的將會是人類生命延續的光譜圖樣。

所以,故事從來不會結束,只是換個人來說罷了。一如《Big Fish》裡的兒子,在父親臨終時終於繼承了父親說故事的技藝,並且在自己創造的故事中,讓父親又變回了故事開頭的那條大魚。

神奇的Big Fish。                                 




僅將此篇獻給我那堅忍卓絕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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