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7日 星期五

在孤島揮棒的男人


這世界有許多獨特的人,他們到哪裡都找不到舞台,到哪裡都格格不入不合時宜。於是退守在自己的孤島,最後反諷的卻是常常連自己都厭棄厭蔑了自己。」--鍾文音


1.


  su小姐那兒無意間聊到陳金鋒,大小姐講到台灣巨砲曾在她面前悠然蹲著脫鞋,想說球員休息室對女性不是有不成文禁忌嗎,結果原來是在某納骨塔遇見的。這初次見面經驗還真是妙不可言。隨之又稍微聊到棒球與劍道之間的關係諸如此類。

  說起來,打擊時的揮棒姿勢,的確在形意上很有那種劍道的美感哲學。若說人即是刀,刀包含著使用者的魂,那麼球員揮棒攻擊時的策略與態度,的確無法忽略掉打擊手本身的個性這項因素而去談論。也就是人和物的牽絆,人和技藝的牽絆。牽絆表面上有點限制的況味,例如球員天生的資質條件侷限之類,但我更傾向將其看作是一種自願的投入或交付,如干將焚其妻莫耶鑄劍那樣,在雄烈爐火中肉身與兵器互相融纏在一起,最終臻於完美。

  有時我們看到球員受傷反而鬥志高昂,更能表現驚人的演出,也就是因為精神上超脫了肉體的極限,而將靈魂融進了技藝裡面,敵手要抗衡的不只是對方的技術,還有源源不絕從「魂」中湧現的意志力,當然很難不落居下風。

  記得熱愛肉體鍛鍊幾至偏執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某次被邀請參與健美比賽評審,但在觀看那些纍纍堅實肌肉堆疊起來的人類奇觀同時,他卻表示若只是單純的肉體健美而不具備靈魂內涵魅力,那麼整體性還是醜陋這樣的概念。雖不太懂健美比賽的樂趣細節,不過循著相似肉體/技藝/靈魂脈絡轉換過來(註一),我們在談論優秀球員的特質時(特別是職業運動層級),通常將「靈」的增長而非「藝」的堆疊看作是成為偉大球員的最後關鍵,就是因為技術一定程度是可複製套用教導的,但「靈魂」則不然。

  偶爾我們形容某個球員打球風格就像公務員,或許一方面是指球員擁有持續可靠的扎實技術,但另一面卻也點出運動場上要成為英雄,便不能只甘於「平穩」或「可靠」這些質素,還需有其他更動人心旌的特色風采展現。

  也許有人不同意這樣的論點,但我個人的確如此執著相信著。


2.


  這也是為甚麼始終覺得陳金鋒是個怪人,而我居然又因為這種怪,自此無法將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的原因。

  技術上這個球員是不協調的,打擊具爆發力守備卻難以依賴,在講求三拍子跑打守兼具的現代棒球中,這顯然是不足的,但他卻屢屢靠這樣區區的「不協調」,為我們講述了一段又一段靈光充滿的美妙故事。我們甚至都可以說從年紀或過往的表現資料累積,陳金鋒作為一個棒球員的身份,其巔峰時期很可能隨著他退出美國大聯盟的競爭舞台時已然消逝,但這幾乎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出神欣賞他每次全力揮擊那種堪稱「戀」的心態。

  在球評眼中,有些球員的揮棒姿勢是極為美妙的,可能基於各式運動科學分析加上姿態的瀟灑睥睨使然,甚至誇張形容,就算看他們揮空棒被三振都值回票價。記憶中棒球路命運坎坷的紅人隊小葛瑞菲(Ken Griffey, Jr.),或前洋基球員賈斯堤斯(David Justice)皆是此類典型。

  我不知道陳金鋒的打擊姿勢算不算美,或者只是中規中矩蟄伏在打擊區等著出擊,然而只要他依舊保持著那樣獨特的氣力以及在不協調中追求協調的強悍,那便始終值得讓人將之列為「接下來或許有好戲可看」的期待選項之一。

  不過,單就在球場技藝層面上,我還是很難用才華洋溢或擁有順暢優雅的姿態此般華麗形容詞去描述陳金鋒,即使他的確揮棒強勁奔跑強勁是個有能力隻手召喚奇蹟的男人--與其說這個球員是陳列在博物館價格昂貴的精美藝術品,不如說他是獨處偏僻地帶的一片山崖峭壁風景更合適--他的壯觀來自於那些歷次國際賽事關鍵時刻綻放而出的全壘打煙火,但諷刺的是,其貧乏卻也來自此失之短暫的絢麗激情,始終無以為繼。

  性格上,陳金鋒表現在球迷面前的則是一派沈默寡言冷調形象,和王建民那樣鄰家大男孩和善靦腆又不盡相同,甚至是台灣球員當中少見具有自我見地,例如他就曾隱約說過希望將國家隊重任交給年輕一代,這樣近乎『不愛國』的禁忌,更不用提還有那台灣首位挑戰大聯盟選手的壯舉。尤其一旦踏上球場,陳金鋒更像個在荒野執劍獨行的天涯劍客,仗著手中一把鋒利快劍,隱隱透出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殺氣與自信(依稀記得林華韋教練曾說過,看見一百六十公里快速球飆過來時,整個中華隊只有陳金鋒瞪大了眼睛),並且在真正上戰場前始終保持安靜耐心不躁動,直至機會到來,白駒過隙靈光乍現一刻,才準確投以苦練一輩子的屠龍技藝與之拼搏。

  每每看見攝影機鏡頭帶到因擔任指定打擊不用上場守備,遠離隊友孤身坐在板凳區一隅,脫掉頭盔露出剛毅眼眉,手臂佩帶打擊護肘,手掌交疊在球棒尾端並將之直挺立在地上,大剌剌坐姿一派帝王霸氣安而未發,只悄悄以銳利眼神掃視球場的睥睨模樣,總令我天馬行空摹繪出上述長鏡頭時間空間凝縮近乎定格畫面,並如斯珍惜將那景象,小心翼翼收藏進腦海折頁裡,期待哪一天也可以醞釀成我的說書之本。

  從美國夢之球場退下回到自家鄉親面前繼續打拼的陳金鋒,宛如一支早些時候曾被猛力投擲出去的矛,已稍稍掠過拋物線最高點,微微偏移風切加速下落,似乎漸漸開始來不及了......


3.

今年當道奇隊郭泓志在猶充滿希望的某場先發投球表演裡,大棒一揮輔以豪氣甩棒,擊出台灣棒球選手在大聯盟的第一支全壘打時(註二),一陣隔海狂亂興奮氣氛中,身為球評的曾文誠先生沒有忘記以他那標準的冷靜理性音調,又再次提醒我們這些寡情球迷,若不是當年陳金鋒充滿拓荒者精神與勇氣的挑戰大聯盟決定,有些美好的事情也許不會真正發生云云。

  在那樣歡欣鼓舞的情境中,這略顯打岔跳tone的「想當年」追封儀式,其實在一路電視機前搬板凳看陳金鋒用全壘打寫日記的球迷心中,是著實感到無比動容又萬般不捨的。

  於此再向前回溯一些,既現實又殘酷,陳金鋒到底夠不夠格在美國大聯盟賽場獲得一席之地,類似這樣的提問,去隨便一個棒球論壇討論區丟出來,都是極易引起筆戰不休的麻煩引子。平心靜氣仔細回憶,就是因為無法提出實際可信賴戰績數據,某種程度陳金鋒的真正實力,的確有被民族情懷過度神化必須暫且打上問號的疑慮。

  至於當初提攜栽培陳金鋒的道奇隊,是否到了關鍵時期有未給足表現機會之嫌,我想,若說一隻被凍斃的野鳥在樹枝上落下時,並不會自憐地哀戚鳴叫,再繼續討論這類話題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凡此種種,一直沒有在大聯盟站穩腳步,僅靠國際賽事裡諸多一夫當關石破天驚表現,一步步為自己打造歷史的陳金鋒,回到家鄉打球雖年薪達千萬之譜,卻沒有交出與身價相符之成績,無能達成振興台灣職業棒球風氣的「偉大」使命之窘境(雖然要單獨一位球員拯救整體制度有問題的組織在邏輯上就具有根本的愚蠢!),便始終在球迷心頭留著疙瘩某種說書人言未盡的殘筆,無法像各種條件水到渠成的閃耀天之驕子王建民,或還留在夢之國度打拼的後輩小老弟們那樣,充滿希望允洽成為理想的魂縈夢牽瘋迷對象。

  這些不協調,不臻完美,無法一檔衝到底的遺憾,自此造就陳金鋒孤膽英雄的悲劇形象,那樣間隔錯置被我感知成某種心目中的「怪」,的「到哪裡都找不到舞台,到哪裡都格格不入不合時宜」微妙存在。


4.


  台灣棒球選手旅外風氣燃燒正熾,除了美國大聯盟最高殿堂,緊鄰的日本職棒更早在二郭一莊時期就開始萌芽,例如今年就有陳金鋒的La new熊隊友吳偲佑進入千葉羅德海洋隊,以及誠泰的年輕豪腕林恩宇去到東北樂天金鷲隊,與前隊友林英傑打造台灣連線攜手共闖未來。其中又以曾打破中華職棒聯盟單季三振數紀錄的林恩宇更備受期待,尤其他又普遍被認為是前日本西武隊巨投,有東方特快車美譽現任中華成棒隊總教練郭泰源的嫡傳弟子,受全台灣球迷引頸期盼自不在話下。

  不過就像絕大部份Made in Taiwan的選手一樣,在進入新環境挑戰之前,總是會先經歷一段不短的適應期,特別是那些已經經過完整台灣式棒球訓練以及中華職棒洗禮(或者該說是荼毒呢?),具有固定脾/疲性的球員,總會像初次去印度旅行的旅人那般,必須預留身體病痛休養的緩衝時間。

  印象中在電視上看過林恩宇一軍先發的比賽,和在台灣時期快速球動輒超過一百四十五公里的豪邁表現相比,變化球使用的次數更加頻繁,並且投球風采不復往日霸氣,看來略顯緊張疲態。當然這些都是可預期的,以至於果然不久後就傳來下放二軍調整的消息,雖有些遺憾,但還是充滿希望。

  日前某家體育頻道為了滿足球迷的殷殷期盼,特別出外景到日本專訪林恩宇,訪問中林恩宇提到了諸如日本打者較難對付,日本主審好球帶偏窄等等技術上落差,以及和隊友相處上的隔閡之類可說是沒有超出意料的發言。

  不過,若我的小容量腦袋沒記錯的話,就在林恩宇才對日本選手有看不起台灣球員的傾向,語氣頗有微詞並神情稍嫌心灰意冷之際,卻突然表達了當合約結束後不會繼續留在日本,會選擇回到台灣這樣的期望。無論那是否只是一時喪志氣話,都已經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難以理解,甚至有些無名火正緩緩燃燒。

  顯然這又是另一次笨蛋球迷過度想當然爾的理想示範,就跟其他熱情天真球迷罔顧現實環境各國實力之增長,對國家代表隊強加不合理自嗨期待,或是毫不考慮除了棒球員身份之外,這些投球快速揮棒雄渾的強壯男子漢們,其實也只是另一些人的兒子丈夫老爸,他們也有現實環境的挫折潰敗得去對抗應付,基本上就和我們這些擠進沙發一窩兩三個小時,輕鬆寫意看電視轉播比賽逞口舌之快的球迷,也得苦惱面對的沒兩樣。

  但林恩宇那樣提前「厭棄厭蔑了自己」的發言,還是讓我這樣一個笨蛋球迷,一個只在電玩遊戲裡投出過伸卡球的阿宅耿耿於懷。

  然後我想起了陳金鋒。

  這次他既非以「獨處偏僻地帶的一片山崖峭壁風景」,「荒野執劍獨行的天涯劍客」,也不是「大剌剌坐姿一派帝王霸氣」,「宛如一支早些時候曾被猛力投擲出去的矛」之姿態現身,而是回歸樸實平凡血肉身軀,模樣看起來就像和你我差不多的平凡人,獨自一人出現在某座小島上。

  被各式不一褒揚過譽苛刻難聽話形成的洶湧洋流所環繞包圍,那樣一座差不多也就是平凡無奇的孤單小島吧,潮流翻滾海風爽颯,看來不知是愉快閒適或認真不懈,結構著一派他的標準打擊姿勢,面對眼前除了景色空無一人一物的意象掃動著球棒,神情時而嚴肅揮擊猛烈(喔,對方投出一百哩的快速球了嗎?),時而皺眉球棒半收半放(唉,真無趣,又是外角小便球連發)。就在那樣盯著陳金鋒不斷重複以腳為軸球棒為流蘇的或可稱為一種美麗肢體展現過程中,我竟禁不住眼昏花意朦朧了起來,為那已遠遠溶入小島畫面背景中的男人給折服了。

  如此這般,直到我醒來將這篇曖昧扭捏抓不著頭緒,看不出是褒是貶的落落長二流文章繼續完成之前,聽人家說陳金鋒還在那小島上旁若無人玩著無聊的揮棒遊戲呢。島雖孤,人雖寂,但只要海洋天空依舊流動不息,我猜,他還是會繼續徒然地無聊下去吧。

  這就是我所知道,也僅知道的陳金鋒了。




註一:當然三島本身所信奉的肉體觀自有一套複雜理論,翻讀其後作品年表註記,總不時被那些「三十一歲時鍊拳擊」,「七月,開始練習空手道」,「八月,劍道功夫已達五段」等等穿插在作品出版或文化思想活動縫隙中的奇異描述,給搞得精神錯亂混亂不已。三島的肉體哲學是相當極端的,這從他最後選擇在壯年自殺以終,不無企圖將自己的肉體之藝術作品化延伸至永恆就可看出。


註二:簡直命運捉弄,旅美球員大聯盟第一支安打則是現在同屬道奇隊的另一位投手曹錦輝,在他還隸屬科羅拉多洛磯隊時期打出的,同樣算不到台灣征戰大聯盟第一人,並且以打擊見長的陳金鋒頭上。


以下附圖為台灣選手在美國大聯盟達成的各項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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