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8日 星期六

多於一眨眼的輕盈


寫作正是自由和記憶之間的妥協物,它就是這種有記憶的自由,即只是在選擇之中才是自由的,而在其延續過程中已經不再是自由的了。」--羅蘭‧巴特



  蘭‧巴特這番話,讓我想到亞里斯多德說的,在事情完成之前,其擁有無限可能性,當事情完成後,可能性只剩一個,其他的可能性都被消滅了。我猜,這正是某些小說評論者/執行者認為作者的工作只在於書寫的布局與角色的調度(棒球教練一般),而小說的完成還得靠讀者閱讀的執行(球迷熱情參與),其所賴以堅定寫作意志的所在。

  乍聽之下這似乎像是行銷手段拉攏場面話,但事實卻是再也沒有比失去可能性更令人恐慌的,而只要繼續被讀,可能性都依舊存在。

  日前翻讀舊期印刻雜誌訪問小說家舞鶴,講他長住在淡水十年,無業無友什麼事情都沒完成的比一般人還一般人隱居生活。其中有個插曲,說舞鶴本來做了些田野調查準備動筆寫作,卻突然為那種自身經驗匱乏的程度所震驚攫取,最後選擇放棄一切事前準備又回歸隱居,陳文芬小姐的採訪描述:「屋內的書越堆越高,但是純粹的閱讀材料,卻意外讓他面對和迸發了像是多數藝術家都會遭遇到的,內在本質與經驗匱乏的創作焦慮,有些人可以放一陣子再回頭,與困惑共存,他採取更直接去面對自我的方式,他放棄那些文獻材料,只是純粹地孤獨相處。」後來舞鶴還特別提到,正是有前面淡水那十年空白,體驗篩流過那種「很淡很淡的哀傷」,才有辦法去進行接下來的作品《餘生》。

  十年是巨大的,不只像我這種門外漢難以想像,放在任何一種規模單位裡都是不可思議吧。顯然也是令人嫉妒的,就那樣孤身一人,懷抱著某種可能性十年,並且到最後真的實現了(雖然也同時完結了),在可能與不可能,自由與記憶間游刃有餘,閱讀與寫作交錯縫隙不斷循環。

  依稀記得村上春樹也曾提過,自己會在長篇寫作空檔插進翻譯或短篇寫作的計畫,那樣在我自己的解讀是一種「素材閱讀反芻」的思維調度,或許也是依循類似脈絡,只不過舞鶴是就放著讓可能性「長」出來,村上春樹則是更積極去「種」那可能性。

  我在小筆記本裡小心翼翼抄著舞鶴說過的這麼一句話:「形式的突兀所造成的障礙,反而在書寫的過程中豐富深邃了內容。」,其實,反過來說,形式是可變動的,難以去準確掌握預料,本質卻始終在,如老船艦之水銀壓艙底般,所以才有辦法懷抱著「可能性」十年,雖孤獨卻依舊保持不躁不鬱安靜如眠,不致在陰晴不定思維之洋翻覆沉沒。也有點那種非洲野生動物久久才到動物學家特意設置的鹽塊擺置區舔它幾口動心忍性況味,思想之生與想像之死都是自然的一環,只要身為「人」的這個「我」猶安然存在,就沒有甚麼好哀愁害怕的,所以「我自知甚麼時候是時間到了,可以寫,硬寫是寫不好的。」舞鶴如是說。

  讀或寫大概都算是幸福的,不但在於可以自由自在的寫或讀,也在於可以自由自在的不寫或不讀。但就像某個羅馬詩人所言:「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以前曾幸福過。」,「人生」與「人」,總是依照著各自的意志不斷結合又分開,難以永恆和諧,更遑論傾向以趨於複雜方式去處理「人」這個課題的文學創作--和諧,即意味著可能性將被永恆消滅,意義遂走向單一結論--如此反覆摧折左支右絀,扭捏徘徊舉棋不定,難怪據說好的作家大多是心神細密以致容易神經質潰散的族類,像好的賽馬那樣,長期過度處在起跑線神經緊繃的結果,很容易就發狂都活不長命呢。

  由此觀之,單就作家在其創作的森然羅列了不起世界裡,所挹注的那種苦心孤詣堅忍卓絕並持續綿延至極限的驚人思維集中力,及不逃避真相直指問題核心,始終保持著探索世界的勇氣良知,就值得贏取我們這些安於平凡者的微薄尊敬了,即使那些作家始終在大概念整體人類結構的定義裡,只是如阿德勒(Alfred Adler)所言:「缺乏社會興趣就等於朝著無用的生命發展。」之叛逆灰色邊緣存在。



【延伸閱讀】

自由和記憶之間的妥協》 凌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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