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4日 星期三

耳朵打開


大概是剛升上國中那年,夏日炎熱某一夜,因老爸規定冷氣只有睡覺時才能開啟,但天氣實在熱極,燥熱靈魂有當機之慮,只好跑到公園吹風晾腦袋。我從公園尾,慢慢循著彎曲趴伏在木棉樹(據說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市樹)間的公園步道,隨意往入口方向逡巡踱步。散步到一半,大概位於公園腹地中心地帶的時候,卻突然被前方傳來的一陣,隱約飄渺卻飽含力量的奇異人聲旋律給吸引住。好奇心驅使,不由自主加快步伐,老鼠之於吹笛人被聲音來源催眠勾引過去。

那也許是這輩子見過最令人迷離動容的景象之一:我看到一群人,約莫一二十人,在公園入口臨著馬路的平坦石磚道上,藉由昏黃公園路燈,手拉手圍成一個圓,伴隨一種規律近乎儀式性的奇異舞蹈動作,虔誠地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演唱著歌曲。說是唱歌,還不如說他們像是把大地的能量,透過融合進自己身體所演奏出來的歌聲,敬獻給居於星斗彼端的眾神來的恰當。那是一種孺慕,對一個飄渺無限的概念,或一整群巨大心靈與頭腦所能致上的最高敬意。那些人的形象舉止謙虛自持,並非像藝人歌手那樣不得不光芒萬丈,反令歌聲存在感強烈。於是無需淘選無需遁逃,旁人自然沐浴其中。

我就那樣靜靜坐在縫隙中猶散發熱氣的粗面紅磚地上,出神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時的我,當然不是什麼擁有絕對音準天生聰慧音樂神童,或勞什子為賦新詞強說愁敏感文藝青年,準確形容,當時的我,就和其他十三四歲,把發射早熟女同學內衣鬆緊帶視為溫柔之展現的小毛頭無二致,又土又傻又沒見過世面,可是就在我親眼親耳經歷了那些人用肉身構築出來的影音畫面後,卻突然清楚體悟到,自己被一種人們稱之為「感動」的氛圍給震撼住了。

即使現在透過鍵盤陳述出這段回憶,當時那些歌聲傳送給我的撼動能量,並沒有因時光遞嬗減弱多少,頭皮發麻,全身起雞皮疙瘩,身體與意識全然沉靜,所有感官都被一種彷彿黑洞般的力量給強烈吸引,時間以我不熟悉的奇怪方式流動,或不流動,而是整個凝縮到那個黑洞裡似的。

那時的我不像現在,能夠清楚(說清楚好像還太驕傲,尤其對照到那神奇的樂音)用文字書寫出當下感覺,只是不可遏止有種想哭的衝動。那是當時我唯一會的,本能反應表達滿溢激動情緒的方法。

這整個經歷到底是結束在哪個點,一點也記不起來了。我的意思是,除了那個以巨大感動為基礎構建出來的記憶本體,相關的細節,例如那些人到底又唱又跳了多久,他們在整個活動結束後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動作,那天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也同時目睹了這個奇異魔幻景象,不論如何壓榨自己的腦袋,就是找不出任何答案。

於是,一度認為自己渡孤眠夢了。竟如斯神似詹宏志所言:「記憶,既不是感受,也不是觀念。記憶,是時間流逝後我們的某種知覺或觀念的狀態或情感。因此,所有的記憶,都隱含一段消失的時間。

當然,後來知道,那些人很可能就是我們天生擁有好歌喉的原住民朋友,他們唱的,或許就是族裡準備在節慶儀式中演出的歌曲,可是這些揣測推敲,並沒有為腦袋裡的疑惑減輕太多重量,反而又衍生出更多問號。尤其自那次公園奇遇後,就再也沒見過那群人。

幸好這找不到答案的輕淺焦慮未完成,並沒有摧折掉我僅有的好奇心,阻礙我去追尋與那次奇遇具有相似光譜映照的感動頻率。

我到父親車上找出以前全家去九族文化村時,順手買回來當紀念品的原住民歌曲錄音帶,可是不行,完全醞釀重現不出當時氛圍,雖然錄音帶播放的是相似旋律,但背景音樂卻配上令人解High的人工電子琴以及虛假電吉他伴奏,演唱者使用的也不是他們的母語,而是我聽的懂,卻在那之中感覺不到任何想像空間的平凡國語詞。

不只如此,後來陸續去了幾次所謂原住民風景遊樂區,欣賞裡面原住民表演者的現場歌舞表演,還是無法將當下感覺,和從前那種公園即興演出頭皮發麻小宇宙翻轉經歷結實吻合成一體,老是有突兀不對勁之處,也許是表演時,不斷有人跑到身邊兜售手工藝品,又或者節目進行到一半,總會有某個幸運(?)觀眾被邀請上台一起玩團康遊戲之類,感覺那表演之中參雜著不純粹成分,和退了冰的啤酒一樣有種無奈滲透變質。

退而求其次,試著從其他種類的音樂中,尋找相似感動根源。我開始以逛唱片行作為課餘興趣。若說這輩子有主動執行過甚麼聰明的抉擇轉移,這大概是初體驗。

在那個音樂CD還顯異常稀罕的年代,好像也沒有所謂連鎖唱片城這方便托辣斯玩意兒,我逛的唱片行,感覺就跟瓦斯行文具行美髮材料行那樣銀貨兩訖,單純提供買賣服務的素樸店家沒兩樣,老闆拎了個藤椅坐在電視機前顧店,既不強力推銷也不試圖操縱消費,誇張形容,有時連老闆自己也搞不清賣的是哪個藝人,何種音樂類型的唱片。這或有貪懶不負責之嫌,但確實是難得自由交付。

印象中幾家經常交關的小唱片行,更直接座落在人聲雜沓有小水溝渠道經過,地面總是乾燥不起來的傳統菜市場裡,當場和那些賣魚賣菜動感熱情攤販打成一片。說來好笑,後來買唱片居然可以在光鮮亮麗展示空間試聽時,還著實既歡喜又怯場了一陣子,好久才敢入甕嘗試。

那時的我,還無需因為追求流行文化而進行立場表態或價值切割,只單純且整體性感到一種發現新世界的冒險愉悅/逾越。

冒險過程中,或許不是每張專輯都是喜歡的,或聽到馬上會得到強烈快意回饋,不過就像在廣杳無限時間空間流域進行大海尋寶,反而更加強你尋到一張無名卻打動人心專輯時,那種難以取代的喜悅餘韻。那是我在後來十幾年人生歲月中,從閱讀或其他精華片段裡得到的絕妙餘韻之前,最早有相同感覺的神奇時刻。

打開耳朵,穿越黏附在華彩甜膩糖衣上多餘的立場表態或價值切割,就只是聽,無需淘選也無需遁逃,靈魂自然沐浴其中。在旋律與旋律之間,在人聲與樂器的節奏空檔,一次太鼓擊,一次八度音攀升,我們把各自苦難人生的一段給浸泡進去,就像馮內果大喊著我的老天爺啊,那不就是「一種非常人道的方式,能讓生命變得比較可以忍受」,那樣。

然後,我們遂又回到最原初啟蒙的靈光一刻,透明純粹,少女少男模樣,在那猶散發熱氣的粗面紅磚地上,舒緩席地而坐,孺慕於種種最本質的美好,以其流質穿透洗滌吊掛在身上瘤般疲憊,進而重新取回對人生的堅持與信念,愛戀與救贖,彷彿我們始終不曾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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