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9日 星期日

少於一滴汗的沈重


創作好比婦人分娩,你可以讚美她的嬰孩,卻不能掀開床單去看她滿身血污。」--卡夫卡



比喻真妙。

所以,如果這婦人/作家是真誠的,不是充滿表演慾望奇技淫巧地去呈現這生產/創作,那我們顯然可以放心將嬰孩/作品視作一母體自身的全然血肉複製,盡情親吻疼愛之。而可理解的,要完成這困難的生產/創作使命,其過程必然得遭遇各式難以想像的痛苦與曖昧,不論是實存世界的經驗或虛構空間的想像,能理性面對他人之痛苦本就不易,而曖昧更是人類諸多情感中最難以掌控的質素之一,這兩者加總起來,再回頭咀嚼卡夫卡那看似露骨的過度比喻,才覺得寓意深遠。

我們總習慣說創作需保有自由,這所謂的「自由」一詞,即使在互相勾連牽涉的範疇下頭,還有個幾要沉淪到底的敗家子「新聞自由」作墊背,在這年頭似乎還是有被簡單詮釋以致污名化的傾向,這裡不妨代以更中性委婉的「同理心」來作闡述。

「自由」之於「同理心」的對比共存關係,換句話就是單獨屬於一人的自由並無意義(你能想像擁有空無一人之地球的富有嗎?),好比作品得被讀才算存在,而無書可讀的讀者也無用武之地那樣,當相對的關係形成,各自形構的底線才會出現,即讀者塑造閱讀品味的底線,以及作者創作自由的底線。

誠然,隨著智識累積經驗增長不斷自我修正是創作進步的訣竅之一,但同時底線的存在卻也不會因為一兩次修正而蕩然無存。底線始終存在,重點是我們到底將之視為盔甲封閉敵視,亦或可信賴細胞膜穿透共溶。

對作品(或作者)的無法信任,於是動用讀者的底線去衝撞作者的底線,意圖導引出心目中理想創作的形成(有時則是逆向的,作者故意去迎合讀者的閱讀需求),這樣的作法,即使預設與結果的確吻合無誤,然而在此情境預設完成的同時,也就失去(文學)創作的「一種難以規律性語言的微妙樣態被掌握」之存在意義,失去作品之於作者自我展現或透過那自我去觀察現世的獨一無二結果之意義,無疑已將上述「底線」視為沈重枷鎖,而非匯流作者珍貴獨特性/偏執的順其自然。

當我們說某某作家的創作讓我們找尋到自我,潛台詞指的當然是透過作家自我之映射虹影擴散的涵蓋結果,而非真的完全等同於我們和作者間的自我複製兩兩相疊沾粘擁抱,亦即拉岡的說法:「主體是透過他者的言語來承擔起他的歷史」的一種「精神分析師所應該維護的『言語的技術』」,並且如此一來文學創作才有可能被視為比現實更高(一種觀察視野的層次非優劣差別)的描述歸納,不僅僅等同單純現實重現云云,這也才是我們將創造發想的權力讓渡出去所要換取回來的珍貴寶石,以至於某些「頑固」作家將文學評論比喻作「在射出的箭矢處補畫箭靶」之多此一舉,的確不啻為一種微妙的揶揄了。

就算再把事情看得簡單一些(即使這和我們對於稍微嚴肅一點的閱讀所企圖的相悖),撇開那些作者創作一部作品可能得耗費數年歲月,但讀者讀完一部創作卻只需幾天的不對等生產/消費立場落差,最少,如果說讀者堅持閱讀品味的獨裁恰好才是他的美德展現,亦即吳爾芙:「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提出的關於閱讀的唯一建議,就是不要聽取任何建議,只需依據自己的直覺,運用自己的理智,得出屬於你自己的結論。這種獨立性正是一位讀者所能擁有的最重要品質」,那麼作者創作的生養不假他人之手,的「自我展現或透過那自我去觀察現世的獨一無二結果」之權力不可讓渡,也該視為其作品神聖的來源才是。回歸讀者與作者之間的「對抗」天秤原點,這便是同理心的平衡砝碼堆疊處。

讀者與作者之間的權力征戰關係,於焉獲得和平。

腦袋聰明細膩(絕大部分幽默傢伙所附贈的禮物)的米蘭·昆德拉曾說了:「作品通常要比它的創造者聰明一點,如果一個小說家要比它的作品聰明,那它最好考慮轉行。」這樣謙遜卻直視創作本質的一番話,或者可以為上述對作者創作自由的略顯激烈捍衛言論,起到一定程度緩衝作用--即使人們總是對於無法立即顯現換取功效的奢侈讓渡,有著針尖迫眼的歇斯底里,卻輕易忽略近在眼前的是否只是待穿線的針孔。

驕傲如籠中之獅。焦慮如籠中之獅。

若說閱讀作品或花費在各式書本上的投資就像是平白扔掉,彷彿在肥沃的大地隨意灑上種子那樣,那我們可能就低估了種子的生命力,卻又高估我們投資的額度了。再怎麼說,作者在創作上如何胡鬧獨裁不容妥協,也頂多只在精美昂貴一點兩三百塊一本書的範圍裡撒野打轉,或者在這全民創作的時代,也就花你網路頻寬區區幾K時間空間偶爾還附贈美圖幾幅,這樣的「浪費」的「無效率」,不論置放在怎樣的人生景況裡,都很難成為致命的罩門缺憾,更何況,後頭還有我們賴以自傲的「閱讀品味」磨刀霍霍等著刨解淘汰掉那些低劣的妄想集成物啊!

諸如此類推敲細究皆指向一結果:原來和那些「獨裁者」的美妙字句帶來的神奇餘韻相比,我們損失的,從來不會比順手丟下一顆不知名花草樹木種子所滴下的汗水,更沈重到哪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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