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在哪讀到的,說外科醫生除了基本的知識技藝,還得具備一定程度的戰場性格。剛剛趁空在網路上更新資訊時,旁邊電視螢幕《醫龍2》主角朝田龍太郎的團隊正好在作手術練習,朝田對助手說了一句把視野清出來(抽吸傷口的出血),無意間讓人聯想起這件事:重視情報蒐集,強調執行力,理所當然的階級分工,諸如此類,皆是醫療行為和戰爭兩者相似的地方。若我們也把病患的身體,當作是一種微縮概念下的戰場重現。
如此一想,現實世界裡醫療糾紛責任歸屬的困難,和戰場罪人或戰場英雄的認定之間,也不可避免有著相似的曖昧基底互相溝連。
醫療行為和戰爭兩者的潛在規則,都是把人的尊嚴讓渡出來,以換取對付疾病危難時所能保證的最大資源調度。但這和危難是否能被消除是不保證對等的,因為導致危難發生所牽涉的因素太多,有可能到最後都無法被解決,甚至更形蔓延惡化。有句話是這麼說,政治正確下的自由是虛偽的,政治正確下失去的尊嚴卻是真實的。一方面,我們不希望幫我們執刀或處理戰爭事務的醫生與將軍,是性格優柔寡斷無法擔當大任的懦弱之人,可是另一方面,一旦一個單獨的個體,突然間擁有近乎神一般的至上權力時,我們又怎能百分之百期待,這巨大的權力,不會令至遮蔽其判別真相的雙眼。
戰爭從來都是一種極端的專業。所以對非專業人士來說,即使結果擺在眼前,我們也無法真正去理解到底是獲得了戰爭的恩賜,還是戰爭的毀壞。甚至更多的時刻,那結果是以糾纏難解的尷尬模樣被呈現出來,歸結成餘患未清的病者,肉體殘缺的戰士。
除此之外,兩者較顯著的差別便在於規模。依照總體人類文明的介入程度不同,導致成為「史」的能見度也有所不同。一場一定規模的戰爭能透過各種媒體與文本,在事後對戰爭本身進行多元分析,而不會因參與戰爭者的消逝,連同真相給一起埋進墳墓裡。但個人病體的戰史,卻極容易在病患死亡,家屬的意志消磨下無人聞問,終至與塵土共滅。
「悲鳥之血,卻無視魚之傷。有聲音的東西是幸福的。」這段話,是《攻殼機動隊2:Innocence》裡押井守透過角色去傳達,假使那些被強行灌入小女孩靈魂的機械人偶,能夠擁有自己的聲音的話,或許也會出聲抗議不想成為人類,這樣既悲愴又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概念。戰場上的屍體,手術台上麻醉失去意識的病人,不也何其像精美卻失去功用的肉身人偶。
祖母往生前最後那段日子,因肉體衰老敗壞成了習慣的緣故,常年進出醫院。
某次,家鄉的四叔又來電通知,醫院要家屬去一趟,因祖母狀況再次轉壞,先讓大家有心理準備。幾個小時後,整個家族便在祖母病床旁,宛如見著狼煙急急趕回的浪人商旅那樣,圍聚成暖烘烘的一圈溫情。
病床上的祖母,通身插滿管線,且不知何故,雙手和雙腳均被皮帶固定在病床兩側,閃著白銀色光輝的金屬圍欄上頭。親戚中的一人,喚來護士想問明原因,護士緩緩答道,因祖母不乖,怕她把重要的點滴管線扯掉,所以才做出這麼極端的處置。瞬間,原本七嘴八舌的大人們安靜了下來,而穿插其間的小孩子,則彷彿在讀一則過於寫實的童話故事那般,睜大眼睛骨碌碌瞪著,病床上那據說是祖母的不成人形古怪立體圖像。
不知是身為長孫,抑或只是恰好為最靠近病床的人,我被長輩賦予用沾了水的長條棉棒,在祖母乾裂如荒土的嘴唇上施以潤澤的任務。那是極令人煎熬的回憶。且更令人幾近崩潰的是,因插了呼吸管無法言語的祖母,那終於轉醒過來,朝著我不停眨動聚焦的,朗朗清澈並帶著殘存愛憐情懷的眼神。
大人們聚集在醫院大廳商量時,我因精神上承受不住,一個人躲到異常光亮燦爛的地下室樓梯間,悶著聲痛哭到全身發抖不可遏抑。有聲音的東西是幸福的。可是當有聲音的東西,無法為無聲音的至愛訴說其領受的折磨苦痛時,那這樣難得的幸福,卻又變得極其殘酷不仁。
不同於鳥啼魚游,人類那多餘而徒勞無功的情感,終究還是成了與本能格格不入,除了美學感受別無用處的累贅。心灰意冷至此,也不免心生來世乾脆就化身魚鳥禽獸,隱遁於大自然的悲願了。但活著的人是不可能擁有悲願的,就好比戰場上只有死者才會被稱為英雄是一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