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9日 星期日

閱讀與寫作的循環


  剛突然興起一個疑問,從開始動手寫點東西到現在為止,到底已經用不甚迅捷的指上功夫輸入了多少個字,於是打開慣常存放文章的資料夾算了起來(幸好word有字數統計這項功能),得到以下數據:

  小說不分長短,有八篇共七萬九千五百七十二個字,散文有十八篇,共三萬三千一百一十一個字,加起來總共十一萬兩千六百九十個字,最早的一篇是在去年一月七號寫下的,到今天為止大概有二十一個月的時間,所以平均一個月可以寫五千三百六十六個字左右。這大概是半部短篇小說,或者兩篇散文的存量。

  即使對這些數字幾乎一點概念也沒有──例如不看棒球的人,不可能會理解打擊率三成所代表的意義──可是心中無以名狀的驚訝,卻沒有因此減緩多少。

  很清楚自己並不是什麼勤快有毅力的人,常常非得火燒屁股才會對某件事下定決心,加上沒幹過對文字使用精準度有迫切要求的工作,身邊也幾乎沒有與寫作維持著強烈依存關係的親戚朋友(例如母親阿姨都是名小說家,父親則是受人尊敬的書評文藝工作者,那樣),並且和大多數在台灣受教育的人一樣,普遍對於閱讀沒有良好的根基和興趣培養。而閱讀與寫作,卻通常又是相輔相成。

  閱讀對我們來說,差不多等於啃死板板的教科書,為應付考試而衍生出來的制約行為(如實驗的白鼠明明被電擊卻無法選擇拒絕再玩),從我們的惶惑眼神看出去,文字一向都只是無解數學公式的延伸,艱澀拗口文言文的恐嚇變體,以英文字母為建料構築出來的煉獄,毫無任何可愛的空間,如此艱困拮据條件之下,當然就不用奢言還能達到馬奎茲口中「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指頭去指」那樣對人類歷史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巨大思維象徵。如果從早上七點到下午五點持續被那些變形蟲數字經史子集強力灌腸一整天,你如何還能阻止我一下課就跑去籃球場打混?

  驚訝開始用一種起漣漪的方式,在心中擴散開來。開頭那些數據,對我來說,到底代表著什麼意義? 

  閱讀的文字本質

  坦白講,我實在想不出來。對一個幾年前還會因漫畫字數太多而忍不住抱怨的人這樣的程度來看,能寫到這種地步,已經是不可思議、三分鐘熱度極限了,哪裡還會有什麼了不起意義。

  然而,也許再進一步思量,閱讀與寫作,又經常維持一種表裡面貌模糊的狀態,我們常常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寫了,還是讀了什麼,或者,兩個根本就是並轡同行。所以關於這整件事的脈絡,也許終究還是得從最初始的閱讀經驗開始尋起,從不再為了某種目的性因素的閱讀談起。

  生長在台灣這種僵固教育環境下的學生,對閱讀很難不產生一種尷尬的敬意,或者更直接點來說,疏離感。也許我們會在自傳裡興趣那欄填上本人喜好閱讀,但天曉得那是不是你在寫了聽音樂打籃球之後,怎樣也想不出其他可稱為興趣的選項時,不得不編出來撐場面的替代品。更弔詭的,這也許是我們唯一會意識到「閱讀」這兩個字存在的地方──使我們看起來跟誠品裡的單馬尾制服美少女一樣,既聰明又有氣質。某種目的性因素。

  以至於當我們不再為任何立即可產生的效果(常常也是立即可消失的),純粹是因為想讀而去讀這些書籍文章的時候,那些原本艱澀難懂的文字,竟像是突然回心轉意的情人頓時溫柔體貼放軟身段那般,親切可人好擁入懷了起來。脫去帶著先入為主的有色眼鏡,我們便豁然發現了,那些文字背後吸引人的本質。

  楊照曾寫過一本類似閱讀心得的書《在閱讀的密林中》,其中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閱讀引發書寫,書寫又帶來更大的閱讀慾望,這是最美妙的閱讀循環,這同時也像最令人無法抗拒的冒險經驗。書寫是為了確認自己真的在書裡,或者書真的在自己的內部。而寫出來的東西又提醒讀者,四周也許還有更多幽暗的密林。」

  我無法確切指出,到底是哪一本書觸發了自己寫作慾望的開關。是看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讓自己內心深處已地下室化的那部分產生共鳴,還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使我對生與死的概念有了截然不同的觀點,驚懼於馮內果在《冠軍的早餐》中幽默機智又膽大妄為的諷刺手法,或者猥瑣地翻閱駱以軍《第三個舞者》那些怪斜異言近似偷窺癖的橋段,兀自發抖興奮著。

  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想驅使一輛車子前進,需要的不可能只有那四個輪子,關鍵的地方在於,你是不是得到了能讓你產生悸動的能量。這些能量,在你還沒親身去解剖文字的血肉肌理,感受過它們冷暖各異的溫度之前,是無法真正領受窺見的。對於文字本質的觀照,眼睛不一定總是最舉足輕重的工具。 

  為另一種真實而寫

  人的身體很像容量不一的器皿,不論裝進什麼東西,只要超過某個容量,必然會循著一個不特定出口湧出。累積太多抱怨憤怒,總有一天會受不了爆發出來,工作繁忙積勞已久,難免產生病痛疲乏,對一個人長期懷抱愛意,自然會有告白的念頭。於閱讀這件事來說,也是如此。

  累積許多文字的感動,精采的對白橋段,發人深省的哲思道理,天馬行空的意象,自然會漸續堆疊出許多想法。這些想法同時也直接或間接影響這個人的行為, 而寫作就是這種情況下的產物。換句話說,就是人在精神面的寫照。既然容量不一,當然就很難清楚說出,到底什麼時候會滿溢出來,加上每個人感受度不盡相同的緣故,讀進心底的東西,會膨脹成哪種地步,誰也說不準。渴望無法被滿足,於是閱讀的行為便無法,喔不,是不願終結了。

  和絕大多數(我以為的)肯花時間寫下對身邊事物的感動,或藉由虛構的想像來滿足自己不可能達成的願望、勤奮地在網路上耕種創作之田地的人一樣,很少有人是因為可以直接從文章得到實質的利益而這麼作。我們寫,因為透過這樣的動作,我們得到了滿足,我們從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理,感受到了某種美好的東西。

  《追憶似水年華》的序裡說:「唯一真實的樂園是人們失去的樂園,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可是對小說和小說家抱持著三分讚賞七分悲憫看法的佛洛伊德,卻老愛說這是逃避現實或對現實無能的人,他們以其特殊稟賦,創造了一個奠基在「受挫慾望的替代性滿足」與「取悅自我的退行性產物」上的「新現實」。

  然而,或許從來沒有所謂的「新」或「舊」,「真實」或「不真實」。那些足以投射出我們自身精神面的文字,在某種程度上,只是順暢傳達了我們的想法,宣洩了內心滿溢出來的寫作慾望。文字裡的我並沒有比文字外的我「更真實」或「更不真實」,那只是「另一種真實」。

  我們閱讀,並從中發現我們失去的真實樂園,失去的幸福歲月,然後我們書寫。讀進去的東西形成一種意識,意識又轉化成文字。因為書寫,讓飽漲的思緒平緩下來,又恰好為接下來的閱讀預留下儲存空間,雲化水水化雲,生生循環不息。這樣的動作並不是「有意義」或「沒有意義」,那只是另一種意義。

  說這是自我救贖,勿寧太沉重,也太虛妄了。我們只是對這閱讀與寫作的美妙循環,深深著迷,面對身體裡的悠遠召喚,適時予以回應罷了。閱讀就是書寫,在你心中書寫,書寫就是閱讀,在你心中閱讀,簡單的寓意或單純的指涉,都無法將這些行為概括模擬出來,就像發光的月亮,永遠不等於太陽那樣。

  對我來說,和那些確切的計算數據相比,或許這才是電腦裡那些用文字堆疊出來的城堡,真正代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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